从医院透析回来,身子总是轻飘飘的,像被掏空了的塑料袋,在风里打着转。
高书平变着花样给她补身子,小火慢炖的汤,撇得干干净净,只剩清亮亮的一碗。他坐在床边看她小口小口地喝,眼神专注得像是完成一件顶要紧的事。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可那根弦,谁都不敢再去碰。
这天夜里,朱小闵睡不着。透析后的累很怪,身子沉得像灌了铅,精神却清醒得吓人。
“彼岸花开”群的红点又冒出来了,显示着上百条未读消息。这个群总是这样,白天静悄悄的,一到深夜,各种苦楚和焦虑就冒了出来,像夜泉咕嘟咕嘟往外涌。
她戳进去,手指随意划拉着。
突然,一条不一样的消息跳进眼里。发信人叫鹿妈妈,文字很长,一段接一段,像是憋着气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各位群友,实在没法子了……求大家救救我的小鹿吧……他才五岁,先天性肾病,肌酐快到八百了……医生说很危险……”
“我们实在借不到钱了,他爸爸在工地把腿摔了,干不了活……前面的治疗……把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
文字到这里断了,紧接着是一条语音。
朱小闵的心猛地一紧,手指悬在屏幕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
先是一阵嘶嘶的杂音,接着是个女人压抑不住的哭声,那哭声闷闷的,断断续续,像受伤的小兽在呜咽。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颤抖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传出来。
“对……对不起……我……我实在忍不住……小鹿他……他今天拉着我的手问……妈妈,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我……我该怎么答他啊……”
语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猛地掐断了,留下的空白,比哭声更让人难受。
群里死一般安静。
过了一两分钟,群主“老船长”说话了。这个常年和死亡打交道的老癌症患者,语气总是冷冷的,这会儿却掺进了一丝沙哑。
“情况核实过了,是真的。我发起个募捐吧,多少是个心意。老规矩,自愿,公开,每一分钱都到孩子医院账户。”
下面立刻跟上一串串红包和转账记录,六十,一百,两百……
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同样在泥潭里挣扎的人,从自己干瘪的钱包里硬挤出来的。
“我明天透析的钱先挪一点,孩子要紧。”
“我刚申请的补助下来了,给孩子买点好吃的。”
“保佑小鹿,一定会好起来的!”
……
朱小闵看着不断跳动的屏幕,眼眶发热。
她想起自己最绝望的时候,躺在透析床上,看着鲜红的血在管子里流进流出,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的。
是群里这些陌生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劝慰;是那个叫向阳花的大姐,硬是寄来一包老家自产的红枣;是老船长不厌其烦地解答每一个幼稚的病理问题……
是这些零零碎碎的善意,像冬天里零星的炭火,凑在一起才暖了她几乎冻僵的心。
她下意识摸了摸枕边那个用了西年的手机,屏幕己经裂了好几道,原本打算下个月换个新的。
她点开微信钱包,里面安静地躺着准备买手机的两千块钱。几乎没犹豫,她找到老船长的头像,把钱转了过去。
“给小鹿。”只打了三个字。
放下手机,躺回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小鹿妈妈那崩溃的哭声,和小鹿那双想象中清澈却蒙上阴影的眼睛,在她脑子里来回晃。
那些曾经接收到的善意,此刻在胸口翻滚着,变成滚烫的急着要涌出来的东西。
她突然坐起身,动作快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高书平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小闵?怎么了?不舒服?”
他的手己经下意识伸过来,要摸她的额头。
“不是,”朱小闵的声音在黑暗里透着清亮,“书平,我们做点花吧。”
她打开床头灯,翻出床底下那个大大的塑料收纳箱。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各种干燥的花材、彩色丝带、细铁丝、胶水,还有做永生花的工具。
一朵朵玫瑰、康乃馨、绣球,经过脱色、保鲜、染色、定型,失了水分却留着盛放的姿态,像被时光定住的生命。
他没多问,也掀开被子下了床。
小小的车库,既是卧室也是工作室。两人挪开折叠桌,铺上干净的台布,把工具和花材一一摆开。
朱小闵找出浅褐色的卡纸,用铅笔细细画了一只小鹿的轮廓,圆圆的眼睛带着点怯生生的温柔。
高书平接过图样,拿着小剪刀沿着线条小心剪起来。他的手起初有些笨拙,剪出来的小鹿边缘毛毛糙糙,但他耐着性子一遍遍修,首到那小鹿的轮廓变得光滑可爱。
朱小闵负责最要紧的部分,她挑开得最的粉色玫瑰做主花,配上淡蓝色的绣球和白色的满天星。
她的手指在花叶间穿梭,动作轻而准,不像在摆弄无生命的干花,倒像在安抚一个个不安的灵魂。
“我记得,”她一边把细铁丝缠上花茎,一边轻声说。像是说给高书平听,又像自言自语。
“我刚确诊那会儿,觉得天都塌了。隔壁床有个阿姨,临走前塞给我一朵她自己钩的毛线小红花,说,闺女别怕,咱们这样的人就像这花,看着脆弱其实韧着呢。”
高书平抬起头看她,灯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朵花我现在还留着。”她顿了顿,“有时候,一点点光就能撑很久。”
高书平把剪好的一个小鹿轮廓递给她,没说话,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些。
他们不再交谈,只剩下剪刀修剪花枝的细微咔嚓声,铁丝缠绕的沙沙声,和彼此轻轻的呼吸声。
窗外的夜色由浓转淡,远处偶尔传来早班车驶过的声音。
她用绿色丝带,把高书平剪好的小鹿卡纸,固定在每一束花的丝带结上。又拿出裁好的白色小卡片,用笔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小鹿加油,我们都爱你。”
写到后来手腕酸了,字迹也有些歪,但她坚持写完了第九十九张。
当最后一朵系着小鹿和卡片的永生花被轻轻放进纸箱时,天边己经泛起了鱼肚白。淡青色的晨光,像稀释了的蓝墨水,慢慢浸润着窗玻璃。
两人累得几乎散架,也顾不上收拾满桌的狼藉,就那样和衣趴在冰冷的桌面上,头挨着头沉沉睡去。
太阳把第一缕光斜斜射进来,那些定住的花,在晨光里仿佛活了过来。
它们在热烈的光线中,静静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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