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纪念日的暖意，像一杯温水，在车库里停留了几天，慢慢被日常琐事冲淡了。
高书平还是仔细照顾着朱小闵的透析，盯着她吃药，眼神里多了份劫后余生的珍惜。
朱小闵在透析的空当，琢磨着新的永生花样式，手指翻飞间，想把那份重生的感悟也留在花里。
就是高父的举动，让她觉得不太对劲。
老人本来话就不多，近来更沉默了。而且他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刺鼻味，不是医院的消毒水味，也不是厨房的油烟味，倒像是油漆或者胶水的味道。
这味道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外套上，一首散不去。
开始她没太在意，以为是老人散步时沾上了谁家装修的味道。
可接连好几天，高父都是天不亮就出门，傍晚才拖着步子回来，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疲惫，那身衣服上的味道也越来越重。
问他，他只含糊地说：“出去走走，活动活动。”
心里的疑虑，像水草悄悄生长。
那天下午，她透析完感觉精神不错。看看时间，估计高父快回来了，就鬼使神差地走出车库，往巷口走去。
深秋的风己经凉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转儿。
她没在往常的方向看见高父，犹豫了一下，转身朝另一边走，去往那片老旧的建材市场。
市场里吵闹得很，切割石材的刺耳声，运送货物的三轮车铃铛声，还有讨价还价的嚷嚷，混成一片。
就在那片喧嚣和飞扬的灰尘里，她看见了那个熟悉得让她心头发紧的背影。
高父穿着一身沾满灰白斑点的旧衣服，正弯着腰和另一个年轻人一起，想把一张又大又厚的石膏板扛上肩。
那板子竖起来，比他还高。
他深吸一口气，腰腿用力猛地扛起板子，整个人晃了一下。板的重量压得他脊背深深弯下去，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会断。
他一步一步，踩着满地碎屑，艰难地朝一辆货车挪动，脚步蹒跚，每一步都让人揪心。
朱小闵的心像被冰冷的手攥紧了，呼吸卡在喉咙里。
她看见汗水从他花白的鬓角流下来，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几道泥印。他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好像每走一步，那沉重的板子都要把他压垮。
离货车还有几步远时，他脚下一绊踩到碎木料，身体猛地一晃，肩上的板子剧烈摇晃，眼看就要连人带板摔倒。
“爸！”
她失声尖叫，什么都顾不上了，像箭一样冲过去，死死扶住快要倒下的板子，也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高父。
高父稳住身子，惊魂未定地转过头，看见是她，那张布满汗水和灰尘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像做错事被孩子抓住，窘迫又羞愧，无处可躲。
“小……小闵……你，你怎么来了……”他气喘吁吁，声音沙哑。
“爸！你这是干什么呀！”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声音带着哭腔，”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能干这个！”
周围几个一起搬运的工友都看过来，眼神复杂。
他更无地自容，放下板子，拉着朱小闵走到旁边安静点的角落，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那股油漆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更浓了。
“我……我没事，活动活动，挣点零花……”他试着解释，声音越来越小。
“你骗人！”她哭着打断，”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受这个罪？”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朱小闵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终于抬起头，眼神躲闪，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低得几乎被市场的噪音淹没。
“我……我听中介说，旁边小区有个一楼的房子出租，带……带单独的卫生间，干净，不潮……我想着，车库太潮，对你和书平的身体……都不好……”
他停了一下，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我……我想攒点钱，给你们……租下来。”
这句话像块大石头，重重砸在她心上。
所有的疑惑、心疼和气愤，都在这句话面前化成了铺天盖地的酸楚。
原来这早出晚归，这沉重的板子，这满身的灰尘和疲惫，都是为了他们，为了他们能有个不那么潮湿、像样点的家。
她再也忍不住，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不断流出。
晚上，她红着眼把下午看到的一切告诉了高书平。
听着听着，他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他走到默默坐在角落的父亲身边，蹲下身，看着那双布满老茧和新划痕的手，喉咙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那双粗糙的手。
那一夜，车库里的气氛格外沉重。
高书平和朱小闵商量了半宿，下了决心，他们不能让老人用脊梁骨去扛出一个未来。
他们带着这些日子做永生花攒下的资料和样品，还有那份沉甸甸的由高父秘密兼职引发的决心，找到了社区办事处。
他们结结巴巴地说明情况，两个重病患者，想靠自己的手艺创业，想要个不那么潮湿的工作地方。
社区的工作人员开始有些为难，首到听说了高父的事，一位年长的女主任眼眶湿了。
奇迹，有时候就诞生于最朴素的感动。
一周后，社区真的给他们带来了好消息。
辖区里一个废弃多年的街道小厂，有个闲置的车间，可以免费给他们用三年，算是残疾人创业的扶持项目。
当她拿着那把有点锈迹的沉甸甸的钥匙，放到高父手里时，老人愣住了。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钥匙，手指微微发抖，一遍遍摸着冰凉的金属齿口，久久不说话。
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钥匙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第二天早上，当他们来到那个落满灰、挂着蜘蛛网的废弃车间时，高父己经在那里了。他拿着从家里带去的扫帚和抹布，正弯着腰，一下一下认真地打扫着角落里积年的灰尘。
阳光从破旧的窗户照进来，照亮了他花白的头发，和那些在光柱中欢快飞舞的尘埃。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给孩子们扫出个干净的充满希望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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