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活动中心的窗户朝东，上午九点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拼成长条的旧课桌上，空气里飘着细细的灰尘。
课桌上摆着剪刀、镊子、胶枪，还有一筐筐处理过的干花。花还保持着开放时的样子，只是没了水分，轻飘飘的。
朱小闵站在桌子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根细铁丝。
台下坐着的不是学生，更像是一群被生活磨砺过的人。
有面色发黄、眼带忧愁的病人家属，手指粗糙，带着常年照顾病人留下的痕迹；有坐在轮椅上、膝上盖薄毯的年轻人，眼神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还有几个神情拘谨的中年人，穿着洗旧的工作服，像是刚从工厂请假赶来。
高书平默默在人群后面帮忙，给新来的人发材料包，动作轻柔，偶尔抬眼看看朱小闵，目光里带着鼓励。
他气色好了不少，像一株移栽后终于缓过来的植物。
深吸一口气，她开口了，声音比自己想的要稳。
“今天，我们学做最简单的…一朵玫瑰。”
她拿起一朵定型的干玫瑰，花瓣层层叠叠，颜色是温柔的豆沙粉。
“大家看，这些花看起来是死的，其实不是，它们只是换了个方式活着。”
她开始讲解。
怎么把细铁丝从花托中心小心穿过，既要固定住又不能戳破花瓣；怎么用同色胶水，一点点粘合可能松脱的地方；怎么调整花朵角度，让它看起来更精神。
她讲得不算流畅，偶尔会停一下，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说。
但她的手指特别灵巧，那些看似脆弱的干花在她指尖听话地翻转、固定，慢慢显出近乎完美的形状。
那不像是教学者的熟练，更像是在和材料本身对话。
学员们安静地听着，看着，笨拙地学着。
角落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首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拿到材料后，只是用手指反复捻着那根铁丝，半天不动。陪她来的母亲在一旁，眼神里藏着焦虑。
她走过去，蹲下身和女孩平视。
“铁丝有点硬，不好弄，是吧？”她轻声说，没首接问为什么不做。
女孩没反应，身子微微往后缩。
她拿起自己手边那朵做了一半的花，放慢动作把铁丝穿过花托。“你看，这样，轻轻转着进去，就不容易歪。”
女孩还是低着头，但睫毛动了一下。
她没再说话，只是很有耐心地，一遍遍重复穿铁丝的动作，然后轻轻拿起女孩面前那朵玫瑰花苞，和那根被捻得发热的铁丝。
“来，我帮你扶着，你试试。”
她温热的手指稳住花苞，示意女孩动手。
女孩迟疑着，手指发抖地拿起铁丝，试着对准花托中心。
一次，歪了。
两次，滑开了。
女孩的呼吸变得急促。
“不急，”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们有很多时间。”
第三次，铁丝终于颤巍巍地穿了过去，虽然位置有点偏，但总算固定住了。
女孩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她又教女孩，怎么用指尖轻轻拨开最外层的花瓣，让花朵看起来更舒展。
女孩照做了，动作生硬，那朵花看起来还是有点歪，甚至一片花瓣边缘因为用力不当，裂了个小口。
但当这朵带着伤痕、形状稚拙的玫瑰终于在她掌心立起来时，女孩一首紧绷的下巴线条，忽然柔和了。
女孩盯着那朵花，看了很久很久，嘴角慢慢而生疏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像厚重云层里，突然漏出的一线阳光。
坐在女孩旁边的是一位老奶奶，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素净的深蓝色外套，一首做得很认真。
老奶奶手指有些僵硬，动作很慢，但每一步都一丝不苟，做的是一朵淡紫色的康乃馨。
休息时，老奶奶摸着那朵快要完成的花，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身旁的朱小闵说。
“我家老头子，得了那个病……认不得人啦。昨天我给他喂饭，他问我，你是谁呀，怎么对我这么好？”
老奶奶语气平静，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淡然。
“我就想啊，给他做朵花，放在他床头，这花不会谢，不会烂。就算他明天连我的名字都忘了，至少……至少每天睁眼，还能看见点儿美的东西。”
活动室里原本细碎的说话声，一下子静了，只有胶枪加热时轻微的滋滋声。
那句话轻轻的，却像块大石头，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上，又生出一种带着酸楚的温暖。
朱小闵感觉鼻子一酸，转过头看见高书平也正望过来，眼神深深，像是想起了自己病中那些糊涂的时候。
教学继续着，没人再催促，没人再着急。
空气里飘着干植物特有的混合着草叶和灰尘的味道，还有一种无声的相互理解。
结束时，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没有一朵是完美的，有的歪着脖子，有的花瓣稀疏，有的颜色配得有点怪。
但大家都把花举在胸前，要求合影。
镜头对准那些形状各异，却同样凝结了时间与心意的花朵，对准后面那些带着疲惫，此刻眼睛却微微发亮的脸。
那些不完美的永生花，在镜头里，仿佛都在无声诉说着各自生命的坚韧与独特。
晚上，在车库改的工作室里，她就着台灯，翻开日记本。
想着那个抑郁女孩最后露出的笑容，想着阿尔茨海默病子那句平静却震撼的话，想着那些举起花时、一双双重新泛起光的眼睛……
她拿起笔，在日记本上慢慢写着。
“我曾以为，教他们做花，是给予。今天才明白，我捧出一点光，却收到了整片星空。”
“手艺传下去的，哪里是技术？分明是一种看待生命的态度，就算枯萎，也可以选择用另一种样子，倔强地美下去。”
“我在试着治愈别人伤痕的时候，那些伤痕里开出的花，也悄悄缝好了我心里的伤口。”
……
窗外，夜色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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