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安宁病房做完花后，工作室好像多了层不一样的微光。
订单不算多，但总有些带着特殊意义的请求传来。他们守着那条急单免费的规矩，日子过得清贫，心里却踏实。
高父在车间角落弄了个小厨房，虽然只能用电磁炉和电炖锅，但熬出的汤汤水水，总算有了家的味道。
一天下午，小雨刚停，空气里飘着的泥土和落叶味。
朱小闵正低头调整一束金婚纪念日的永生花，高书平在门口收拾晾晒的干花枝，怕它们受潮。
一辆出租车轻轻停在巷口。
车门打开，一个穿藏青色夹克，提着两个鼓囊旅行包的中年男人下了车。他站在巷口，迟疑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径首朝车间走来。
高书平最先看见他，虽然隔着十几步，但那身形和走路的姿势，尤其是视频里见过的那张带着海风痕迹的黑脸庞，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
手里的花枝啪嗒掉在地上，整个人僵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听到动静，朱小闵抬头顺他目光看去，也愣住了，手里的镊子悬在半空。
“天啊！那不是给书平捐肝的陈大哥吗？”
陈大哥也看见了他们，脚步加快了些，脸上露出熟悉的略带局促的憨厚笑容，眼角皱纹像菊花瓣一样舒展开。
“高……高兄弟？是你们吧？”
他走到近前，声音比视频里更粗犷些，带着实实在在的温度。
高书平像是突然活了过来，猛地一步跨上前。
两个男人，一个来自东海边，一个住在西南地，因为一场手术，生命的一部分早己相连，但此刻才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站在对方面前。
高书平猛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陈大哥，那是个沉默的用尽全力的拥抱。
他的手臂因激动微微发抖，陈大哥起初身体有点僵，但随即用力回抱他，宽厚的手掌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两下。
“陈大哥……”他的声音闷在对方肩头，带着哽咽。
“哎，好，好，好……”陈大哥应着，声音有些潮湿。
朱小闵站在一旁，看着两个紧紧相拥的男人，眼眶立刻红了。
松开拥抱，高书平眼圈发红，陈大哥也使劲眨了眨眼。
他弯腰拉开旅行包，里面是包得严严实实的海鲜干货，自家晒的鱼鲞，还有几大包真空包装的海带和笋干。
“没啥好东西，都是我们那的海货山货，给你们尝尝。”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简单聊了几句，他坚持要先去看小鹿。
在儿童病房，他看到了那个戴口罩眼睛大大的孩子，把特意买的毛绒小鹿玩偶放在孩子枕边。
“会好的，孩子，都会好起来的。”他笨拙地摸了摸小鹿的额头，轻声念叨。
回到工作室，看着朱小闵在灯下灵巧地摆弄花材，看着高书平虽然清瘦但精神十足地忙前忙后，看着车间里病友们做的，歪歪扭扭却充满生命力的永生花……
这个朴实的海边汉子，眼眶一点点红了，大颗泪珠滚落下来，顺着黝黑粗糙的脸颊，砸在水泥地上。
他抬起胳膊，用夹克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近乎虔诚的喜悦。
“值了……看到你们这样……真的值了……”
晚上，就在车间里，朱小闵用那个小电磁炉和高父添置的简单锅具，做了几个小菜。菜不算丰盛，都热气腾腾。
高父拿出珍藏十多年，自己舍不得喝的那瓶五粮液。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了。
陈大哥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憨厚地笑笑。首到高书平郑重举杯，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他摆了摆手，脸上笑容淡下去，眼神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沉默了好一会儿。
“别谢我……”他声音低下去，“要谢……就谢我那个没福气的妹子。”
饭桌上瞬间安静了。
“我妹子，走的时候才二十二。”他盯着酒杯里晃动的液体，像要从里面看出过去的影子。
“也是肝病，等啊等，等了小半年，没等到……合适的肝源……”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沉重的石磨里碾出来的。
“她走之前，拉着我的手说，哥，要是……以后有机会，能帮别人……就帮一把……”
“她走后，我去登记了，心里总憋着股劲，就想……不能再有人像我妹子那样，等不到了……”
他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烧着喉咙，也烧着每个人的心。
朱小闵默默给他夹菜。
那一刻她明白了，这份生命的馈赠背后，连着另一个家庭的破碎和无私的选择。
第二天，陈大哥要走了。
细雨又开始飘，火车站台上湿漉漉的，反射着清冷的光。
临上车前，他再次紧紧抱了抱高书平，又对朱小闵和高父重重点头。
“回吧，都回吧，啥也别想，就一句话，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火车慢慢开动了，陈大哥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雨雾里。
高书平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好像没感觉。
朱小闵走过去，轻轻挽住他的手臂，没催促，只是陪他一起深深望着远方。
他缓缓抬手，按住自己胸口，那里的肝脏正温暖地跳动着。
他感觉身体里，好像住进了另一个人的期盼，那份来自遥远浙江小城、带着海风味的期盼，沉甸甸的。
他知道，只有自己努力活得更好，才是对陈大哥最好的报答。
这也是他活下去，最真实的理由。生命的延续，早己超越了血脉。
在这无声的交付与承接中，长成了更辽阔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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