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哥带来的那份跨越山海的生命暖意，像一件厚实的棉衣，裹着他们度过了一个湿冷的冬天。
急单免费规矩依旧执行着，日子清贫，却有一种内在的安稳。
朱小闵甚至觉得，手臂上那个连接透析管路的瘘管，搏动得都更平稳了些。高书平的脸颊也丰润了，偶尔还会跟着收音机里的老歌，哼上两句不成调的曲子。
春寒料峭，又到了例行复查的日子。
医院走廊里，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消毒水和各种药物的气味，是一种熟悉的让人心神不宁的味道。
朱小闵坐在候诊区的塑料椅子上，看着去窗口取化验单，很快又折返穿梭在人群中的那个背影。
他低着头走得很慢，目光盯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纸，眉头先是习惯性地微蹙，随即骤然蹙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
他的脚步停住了，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眼神里是一片空白的震惊，还有一丝迅速掠过的恐慌。
“怎么了，书平？”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没说话，只是把化验单轻轻地递了过去，手指有些僵硬。
接过化验单，她的目光落到肌酐那一栏。熟悉的项目，后面跟着的数字，却陌生得刺眼。
不是她习以为常的在高位徘徊的数值，也不是理想中缓慢下降的趋势，而是一个急剧的近乎垂首的下跌。
低得离谱，低得诡异，像一步踏空首首坠下了悬崖。
肌酐值异常飙升是警报，可这种毫无征兆的断崖式的下跌，对于肾病患者来说，往往预示着更糟糕的可能，肾功能可能在急剧恶化，走向衰竭的末路。
主治医生拿到化验单，脸色瞬间凝重了起来，比看到指标升高时还要严肃。
他立刻开了住院单，语气不容置疑：“马上办理住院，全面检查，一刻不能耽误。”
病房还是那种格局，只是窗外的树比上次住进来时，多了些零星的绿意。
一系列的检查抽血、B超、CT……
一项项结果陆续回来，排除了最可怕的急性排异反应，却也像走入了一个更深的迷局，找不到明确的原因。
医生的眉头锁得更紧，像是遇到了一个难解的谜题。
最后，他提出了那个她生病以来最恐惧的方案：“做一次肾穿刺活检吧，取一点组织出来，看看病理才能明确。”
肾穿刺。
像三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耳膜。
她听说过那种检查，要在B超引导下，用一根长长的穿刺针，经过背部皮肤，精准地刺入肾脏，取出一点点米粒大小的组织。
听起来简单，对她来说像一场公开的局部的极刑。
检查室的门在身后关上，也将高书平担忧的目光隔绝在门外。
她俯卧在窄窄的检查床上，腹部下垫着硬邦邦的枕头，背部出来，涂上冰凉的耦合剂。
B超探头在皮肤上滑来滑去，寻找着下针的位置。
“放松，别紧张，一会儿就好。”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平静无波。
当那根长长的穿刺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利刺破皮肤，缓缓向内推进时，她还是无法控制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一种深部的钝重的胀痛，和难以言喻的异物感清晰地传来。她死死咬住嘴唇，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为活命嫁给了绝症癌友 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沉闷的哼声。
检查室外，高书平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清晰地听到了，里面那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心脏像是被那只捏着针的手同时刺穿了。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活检做完，需要绝对平卧六小时，不能动弹以防出血，身体的禁锢加剧了心灵的焦灼。
真正的煎熬，才刚刚开始。
病理结果需要等待三天，这七十二小时，时间仿佛变成了黏稠的胶质，流动得极其缓慢，又带着一种噬人的重量。
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很长，填满了无边的猜测和恐惧。
每一个可能，都通往更深的黑暗。
躺在病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那里有一条细微的裂缝，她反复描摹着它的走向，像在描摹自己未卜的命运。
高书平日夜守在床边，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试图驱散那沉重的寂静。但他的眼神出卖了自己，那里面藏着和她一样的惊惶。
第二天深夜，她从一场混乱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梦里，她在永无止境的悬崖边上下坠，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旁边，陪护的折叠床上是空的。
心里一紧，她轻轻起身披上外套。
走廊里灯光昏暗，空无一人。她听见楼梯间那边，传来一种极其压抑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的声音。
她循着声音，轻轻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
高书平背对着她，蹲在角落里，脸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那不是哭泣，是一种近乎崩溃的从身体最深处发出的震颤，像受伤的野兽在舔舐致命的伤口。
月光从高窗漏进来，照在他蜷缩的背影上，那么无助，那么脆弱。
朱小闵站在原地，仿佛被冻住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彻底地崩溃。
那个总是对她说“别怕，有我在”的男人，那个冷静报警联系律师，处理透析险情的男人，此刻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无人的角落里，被巨大的恐惧吞噬着。
她最终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退了出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泪水无声地滑落。
原来，他所有的坚强，都只是在她面前撑起的一片天。
第三天下午，医生拿着报告走进了病房。那几张纸轻飘飘的，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医生脸上露出了三天来的第一个，近乎轻松的表情。
“好消息，”他说，“病理结果显示，是药物性的肾损伤。可能是前段时间一种辅助用药的副作用，比较罕见，停了药肾功能就可以慢慢恢复过来。”
一瞬间，病房里安静了下来。
高书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扶住了床尾的栏杆。朱小闵则像是终于浮出水面的人，大口地喘息着，眼泪汹涌而出。
他们不是悲伤，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虚脱。
高书平走过来，紧紧抱住了她，手臂那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温热的泪水落在她的颈窝，烫得惊人。
他在她耳边，用嘶哑的几乎破碎的声音，哽咽着。
“刚才……我在心里……把我知道的，不知道的神佛……都求遍了……我用我的十年……换你平安……”
朱小闵回抱着他，抚摸着他瘦削的脊背，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
窗外，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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