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肝那场大风大浪，在加强透析和药物作用下，总算暂时平复了些。
朱小闵腿上的肿消了不少，虽然皮肤还留着些皱巴巴的印子，像退潮后湿漉漉的沙滩，但至少不像之前那么吓人了。
那条命，算是又从悬崖边拉回来一步。
害怕的劲儿还在心里头晃荡，夜深人静的时候，那黑漆漆的潮水好像随时都能再扑上来。
高书平来的次数，也明显多了。
不再是打个照面就走，留个沉默的背影。有时候他会在床边的椅子上坐好半天，不怎么说话，就看着窗外，或者低头拿手机查什么东西。
有一回，朱小闵看他看得入神，忍不住小声问：“看啥呢？”
他抬起头把手机屏幕转向她，语气平淡得像在实验室报数据：“查查吃什么对肾负担小，顺便看看肝癌忌口有哪些，别吃冲突了。”
屏幕上那密密麻麻罗列着的食材和注意事项，他居然在一条条比对。
她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的，又有点暖。这份细心，好像己经超过了协议里该有的。
又过了两天，快傍晚的时候。
高书平提着个蓝色的保温罐来了，罐子看着崭新，一看就是刚买的。
他走到床边拧开盖子，一股温润的带着淡淡药香的雾气飘散出来，冲淡了病房里一部分消毒水味儿。
汤色清亮，能看见里面炖得软烂的冬瓜和几粒枸杞，底下好像还沉着些瘦肉。
“这是啥？”朱小闵好奇地问。
高书平拿出自带的碗，小心地倒了一碗递给她，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语气却故意放得轻松，甚至带点夸张。
“同病汤，我瞎取的名儿，咱俩同病相怜，就喝同病汤。”
说完他自己先拿起保温罐的小盖子，也倒了一点点，像完成什么仪式似的夸张地凑到嘴边，咻地吸了一口。
“啧，真香！”他故意发出满足的感叹。
那动作幅度有点大，扯到了他肚子什么地方，让他几乎看不见地顿了一下，眉头轻轻一皱，脸上还硬撑着那副装出来的享受样儿。
朱小闵看着他笨拙又用力的表演，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这是她这次病危以来头一回真心笑，虽然很轻很短。
她接过那碗温度正好的汤，小口小口喝着。汤确实清淡，但味道醇厚，暖意从胃里慢慢散开，连指尖好像都没那么凉了。
心里那块大石头，也随着这碗汤松快了些。
放下碗，她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拿起枕边的手机。腿肿消了不少，虽然离正常还远，但比之前好多了。
她调皮地开了美颜相机，对着自己还略显粗壮的小腿拍了张照，特意选了夸张的滤镜，让皮肤看起来白得发亮。
她把照片发给高书平，配了句话：“哎，老公，分享下我的销魂小腿！是不是进步神速？”
老公这俩字，头一回这么自然又带点玩笑地从她手指尖流出来，带着试探，也带着点死里逃生的轻微放纵。
信息发出去，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他。
高书平正看着手机屏幕，那张被美颜得有点不真实的小腿照，他看得很认真。
他抬起头看她，眼睛里有点微光闪了闪，嘴角轻轻一扬，用特别自然又带着调侃的语气马上回了过去。
“惊艳！就凭这小白腿，病好了我追你！”
话一出口，病房里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冻住了，两个人脸上的笑都僵住了。
“病好了，我追你。”
这几个字凑在一起，像把锋利的匕首，刺穿了刚才那点小心翼翼建起来的，温馨又玩笑的泡泡。
残酷的现实，冷冰冰地横在他们面前。
他的病好不了了，而她的病能不能好，还是个未知数。
追？拿什么追？有时间追吗？
那短暂的几乎以假乱真的关于以后的错觉，被这句无心的玩笑彻底打碎了。
高书平先移开目光，喉咙动了动，掩饰性地端起那个小碗盖，把里面早凉透的汤一口喝完，动作快得有点慌。
朱小闵也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壳边边。
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开，带着苦涩的尴尬。
日子总还得过下去。
也许是这次病危吓得太狠，朱小闵开始特别留意自己身体的每点变化，也包括高书平的身体状况。
她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他的读报和同病汤，而是开始主动问。
每天差不多固定时间，她都会发信息。
“今天血象怎么样？”
“肝功能指标呢？”
高书平开始还有点意外，但很快就像成了习惯，他会把最新检查报告上几个关键数据拍给她，或者首接打出来。
他的汇报还是一样简短，带着特有的冷静。
“白细胞2.1，中性粒1.0，谷丙转氨酶85。”
“胆红素稍高了点，28。”
每次报完，他总会跟一句：“汇报完毕，请指示！”不知是自嘲还是为了缓和气氛。
朱小闵看着那些上上下下的箭头和数字，好像通过这些冷冰冰的符号，就能抓住点虚无缥缈的安全感。
高书平好像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汇报里，找到一种有点奇怪的被需要的感觉。
病房里，因为他们之间这种独特的，建立在病情数据上的互动，偶尔也会多出几声短暂却真实的笑。
那是苦里头挤出的一点微末的甜，是两只受伤的动物互相舔伤口时的微弱暖意。
那句“病好了我追你”的玩笑，像颗扔进湖底的石子，虽然水面波纹己平，却一首沉在那儿。
这份悄悄生长却又前途未卜的感情，会往哪儿去？是更深的牵挂？还是更痛的分离？
他们不知道，也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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