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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西根、周福、孙火三人,怀揣着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巨额黄金和那个沉甸甸的清单,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登上了范老板那艘看起来更加破旧的“海星号”。与来时不同,这次他们不再是惶惶不可终日的逃亡者,而是肩负着整个望金营未来使命的秘密使者。唐文、赵西喜等核心成员站在岸边,沉默地送行,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沉重的目光和紧握的拳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海星号”驶离克劳迪湾,将那片承载着希望与危机的蛮荒海岸渐渐甩在身后。来时是向死而生,去寻找一线生机;归去则是向生赴死,去搏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船上的三人,心情比来时更加复杂沉重。
航行初期还算顺利,熟悉的热带风浪对于己经经历过一次洗礼的他们而言,己能勉强适应。李西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狭小的舱室里,反复着那块贴身藏好的金锭,脑子里不断推演着回到广东后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以及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打开局面。周福则拿着炭笔和一本皱巴巴的账本,不停地写写画画,估算着租船、采购工具药品的大致费用,眉头紧锁。孙火则发挥其市井本色,与船上那些形形色色的水手攀谈,试图从他们零星的言语中捕捉沿海地区的最新动向,特别是关于官府稽查、帮会势力以及私下货物交易的信息。
然而,大海的脾气从不因人的心事而改变。在航程过半,进入爪哇海附近时,一场毫无征兆的猛烈风暴袭击了“海星号”。天空瞬间阴沉如夜,狂风卷起数米高的巨浪,如同巨大的手掌般反复拍打着这艘小帆船。木质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解体。雨水横着抽打在脸上,生疼。
“抓紧了!抓紧身边任何固定的东西!”范老板声嘶力竭的吼声在风浪中显得如此微弱。
船只在波峰浪谷间剧烈颠簸,甲板上一切未被固定的物品都被甩飞,海水不断灌入船舱。李西根三人死死抱住舱内的立柱,感受着死亡的威胁如此真切。周福脸色惨白,忍不住呕吐起来。孙火则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眼神里却透着一丝恐惧。李西根紧闭双眼,心中默念:“唐西水兄弟,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们……保佑望金营……我们还不能死在这里!”
“海星号”像一片树叶般在风暴中挣扎了整整一夜。第二天黎明时分,风暴终于过去,海面逐渐恢复平静,留下满目疮痍。帆破了多处,桅杆也出现了裂痕,储备的淡水损失了近一半,更糟的是,船只偏离了既定航线。
范老板和船员们忙着抢修,脸上写满了疲惫与后怕。李西根清点了一下他们随身携带的物资,所幸装金锭的皮囊被他用油布层层包裹,贴身存放,未曾丢失。但经历此劫,他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这条归途,每一步都遍布荆棘,大海的凶险仅仅是第一道关卡。
经过艰难的修正航向和简单维修,“海星号”继续向着西北方向航行。又过了十余日,当远方的海平面上终于出现了零星的海鸟和模糊的山峦轮廓时,船上的人们才稍稍松了口气。他们知道,中国海岸线,近了。
但靠近海岸,并不意味着安全,反而意味着更大的风险。范老板将船停泊在远离主要航道、一个看似荒芜的小海湾里,这里是他熟悉的、用于躲避官方巡查的隐秘锚地之一。
“李老弟,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范老板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陆地,“再往前,我的船太扎眼。你们得自己想办法上岸,然后去附近的镇子找车马去广州。”
李西根抱拳:“范老板,一路辛苦,多谢了。”他按照约定,支付了剩余的船资,并额外多加了一小块金子,“一点心意,给兄弟们压压惊,修补船只。”
范老板掂了掂金子,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李老弟是爽快人。提醒你们一句,上岸后小心些,这年月,海边也不太平,水匪、私枭、官府的探子,鱼龙混杂。”
三人谢过范老板,换上一身早己准备好的、半旧不新的粗布衣服,将金锭分藏在身上各处隐秘的夹层或特制的腰带里,打扮成落难归国华工的模样,乘坐小舢板,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悄然登上了祖国的土地。
脚下是久违的坚实土地,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带着咸腥和泥土气息的味道。然而,踏上故土的激动很快就被现实的警惕所取代。他们按照王阿贵当初模糊提及的方位,在荒滩和灌木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天亮时分,终于找到了一条泥泞的土路。
沿着土路走了大半天,才看到一个略显破败的沿海小镇。低矮的房屋,肮脏的街道,空气中混杂着粪便、垃圾和海腥的怪味。码头上停泊着一些破旧的小渔船,一些面黄肌瘦、衣着褴褛的苦力正在麻木地搬运着货物。偶尔有穿着号衣的清兵挎着腰刀巡逻而过,眼神懒散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威慑。
这与他们记忆中,或者说想象中“故土”的景象,差距甚大。残骸岭的压迫是赤裸裸的暴力,而这里的破败与麻木,则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先找地方落脚,打听一下情况。”李西根低声道。他们不敢去镇中心那些看起来稍好一点的客栈,而是在镇子边缘找了一家最不起眼、也是最便宜的“悦来”骡马店住下。店老板是个眯缝着眼、精瘦的中年人,看着他们的打扮,眼神里带着审视。
“三位从哪儿来啊?”店老板一边登记,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从南洋回来的,”李西根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回答,“在种植园做了几年工,攒了点辛苦钱,想回老家看看。”他刻意流露出一些疲惫和木讷。
“南洋啊……”店老板拖长了语调,没再多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最近回来的‘南洋客’可不少。房间在二楼拐角,热水自己打。”
安顿下来后,孙火自告奋勇出去探听消息。周福则在房间里检查随身物品,李西根则靠着窗户,仔细观察着街道上的情形。他看到衣衫褴褛的乞丐在沿街乞讨,看到穿着丝绸长衫的士绅坐着轿子匆匆而过,看到几个地痞模样的人在一家店铺前晃悠,也看到墙上贴着己经泛黄、字迹模糊的官府告示。
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心头。这里不是可以快意恩仇的蛮荒雨林,这里有着另一套更复杂、更隐蔽的规则和危险。
傍晚时分,孙火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西根叔,打听清楚了。这边情况比想的还复杂。”孙火灌了一大口凉水,压低声音说,“镇上主要有两股势力,一股是本地‘义安帮’的,控制着码头和大部分店铺,收保护费。另一股是官府的巡检司,名义上维持治安,实际上和帮会勾连不清,专门敲诈像我们这样‘南洋客’的竹杠。听说前几天还有一伙刚从古巴回来的华工,被巡检司以‘形迹可疑’为由,敲走了一大笔钱。”
李西根的心沉了下去。这才刚上岸,就遇到了地头蛇和贪官污吏。
“军火的事情呢?有眉目吗?”
“隐晦地问了问,没人敢明说。”孙火摇摇头,“不过听说广州城西关一带,有些洋行和地下堂口,可能有机会。但水很深,没有熟人引荐,根本摸不着门,还可能被黑吃黑。”
周福忧心忡忡地说:“看来,我们得万分小心。招人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首要任务是找到可靠的军火门路,但这第一步,就难如登天。”
李西根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再难也得走。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目标太大。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广州。到了那里,再想办法联系旧日的关系。记住唐文的话,分开行动,单线联系。我们三个,从现在起,非必要不一起出现在公开场合。”
第二天,三人雇了一辆破旧的马车,颠簸着前往广州。沿途所见,更是触目惊心。田地荒芜,村庄破败,流民随处可见,偶尔还能看到小股穿着杂乱号衣的溃兵。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末世般的萧条与不安。
经过数日的跋涉,当那座熟悉的、高大而斑驳的广州城墙出现在眼前时,三人的心情没有丝毫轻松。城墙依旧,但城头飘扬的龙旗,在灰暗的天空下,似乎也少了几分往日的威严,多了几分暮气。
进入广州城,喧嚣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骑楼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比起那个沿海小镇,繁华了何止十倍。但在这繁华之下,李西根却能敏锐地感觉到一种紧张的暗流。街上巡逻的清兵明显多了,眼神也更加警惕。一些茶楼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着“乱党”、“革命”之类的词汇,声音压得极低。
他们按照计划,分头入住不同的客栈。李西根住进了一家相对安静、位于老城区的客栈,周福和孙火则分别住在西关附近人流复杂的客栈,方便各自打探消息。
安顿下来的第一夜,李西根久久无法入睡。他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传来的、陌生的广州夜话,手中紧紧攥着一小块金锭。唐文那年轻却坚毅的面容,望金营同胞们期盼的眼神,清单上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条目,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旋转。
归途的第一阶段己经结束,他们踏上了故土,潜入了这看似熟悉实则凶险的棋局。下一步,该如何落子?那至关重要的军火门路,又该从何寻起?李西根感到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
(第二十七章 归途险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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