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广州城，这座千年商埠，在晚清颓靡的空气中，依旧顽强地展示着它的喧嚣与活力，但在这表象之下，是难以言说的混乱与躁动。李西根深知，在这鱼龙混杂之地，他们如同滴入大海的水滴，必须隐匿行迹，谨慎再谨慎。
接下来的几天，三人按照计划分头行动，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试图激起一丝涟漪，寻得那通往军火的门路。
周福负责的船只和工具采购，相对而言风险稍小。他换上稍体面些的长衫，扮作一个小有积蓄、打算组船跑南洋货栈的商人，出入于珠江沿岸的各大船行和五金商铺。广船、福船的样式、载重、租金，大型铁筛网、钢钎、碎矿机的价格、货源……他仔细地打听、比较、记录。进展虽慢，但凭借其过去做小行商的经验和谨慎的态度，倒也初步物色到了几家可能合作的船行，并记录了几家能提供高质量工具的铁匠铺和洋行。他将初步筛选的信息整理成册，等待与李西根汇合时呈报。然而，他也敏锐地察觉到，在询问大型船只和大量工具时，一些精明的店家眼中会闪过不易察觉的探究，这让他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
孙火则彻底融入了西关的市井之中。他穿着短褂，趿拉着布鞋，出入于低档的茶楼、赌档、烟馆和苦力聚集的码头，与三教九流的人物攀谈、喝酒、赌点小钱。他不再首接打听军火，而是倾听、观察。他从苦力们的抱怨中听到哪个堂口最近“火气大”，从赌徒的醉话里听到谁谁做了笔“硬货”生意发了财，从烟馆伙计的闲谈中隐约捕捉到某些洋行仓库区夜间异常的动静。这些零碎的信息被他像拼图一样在脑子里组合。几天下来，他锁定了一个名叫“蛇眼明”的底层掮客。此人消息灵通，门路诡异，据说和几个专做“偏门”生意的堂口都有些牵扯。孙火没有贸然接触，而是继续观察，确认此人是否可靠，以及其背后是否真的有“硬货”的门路。
而压力最大的，无疑是坐镇中枢的李西根。他坐镇在相对安静的客栈里，看似深居简出，实则心焦如焚。他一方面要消化周福和孙火每日通过隐秘方式传递回来的零碎信息，另一方面，也在努力回忆和梳理自己早年在家乡和来往南洋时积攒下的人脉。他写了一封措辞极其隐晦的信，通过客栈里一个看似老实的小伙计，设法寄往香山县（今中山市）老家一个旧识的地址，试图联系上一位据说后来在广州某洋行做过事的远房表亲。这是一步险棋，但他手中可靠的关系太少，不得不冒险一试。
等待是煎熬的。广州湿热的天气让人烦闷，更让人心烦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紧张感。街上不时有绿营兵和新军操练走过的脚步声，茶馆里关于“孙文乱党”在南方边境活动的传言越来越有鼻子有眼，官府盘查的风声也似乎紧了起来。李西根每次听到客栈外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或官差的呼喝，心都会提到嗓子眼，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的，不再是金锭，而是唐文交给他的那把亚当斯转轮手枪，冰凉的金属触感能给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这天傍晚，孙火终于带回来了一个看似实质性的消息。
“西根叔，”孙火闪进李西根的房间，反手关好门，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凝重，“我通过‘蛇眼明’那小子，搭上了一条线。他说能引荐一个‘大庄家’，手里有‘洋芋头’（指步枪），甚至可能还有‘黑狗药’（指火药），但对方架子很大，而且极其谨慎，要先验‘水’（指钱）的成色，才肯谈生意。”
李西根心中一凛：“对方什么来路？可靠吗？”
“不清楚，‘蛇眼明’口风很紧，只说是‘城西的朋友’，能量很大。但我感觉，背后可能牵扯到官府里的人，或者是和洋行有极深关系的大佬。”孙火压低声音，“‘蛇眼明’说，现在风声紧，能做这种大生意的，没点硬背景早完蛋了。他约了明晚，在荔枝湾一艘花艇上见面，只准带一个人，而且不能带‘响子’（指枪）。”
花艇？李西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是广州有名的风月场所，鱼龙混杂，易于掩人耳目，但也同样意味着环境复杂，极易设伏。
“太冒险了。”周福得知后，立刻表示反对，“对方底细不明，地点又选在那种地方，万一是个局，我们人地生疏，跑都没地方跑。”
李西根沉吟不语。他何尝不知其中的风险？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就等着他们这种怀揣巨金、急于寻找门路的“南洋客”上钩。但另一方面，这也可能是他们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可能具备提供大批军火能力的渠道。错过这个机会，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何时，望金营那边等不起。
“我们不能把所有希望都押在这一条线上。”李西根最终开口，声音沙哑，“但这条线，也不能完全放弃。必须去探一探，但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看向孙火：“阿火，明天你跟我一起去。你机灵，在外面接应。我单独上去见他们。”
“西根叔，这太危险了！还是我去吧！”孙火急道。
“不行，你分量不够，对方不会跟你谈实质内容。”李西根摇头，“我去，显得我们有诚意。你记住，明天晚上，你在荔枝湾岸边找个视线好的地方盯着那艘花艇。带上这个，”他递给孙火一个小巧的烟火信号棒，这是他们来时特意准备的，“如果看到情况不对，或者超过一个时辰我还没出来，立刻发信号，然后你和周福马上转移，按照我们事先说好的备用方案，离开广州，想办法回伊里安报信！”
“西根叔！”周福和孙火都急了。
“这是命令！”李西根语气斩钉截铁，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记住唐文的话，我们三个，必须至少有一个活着回去！我们的命，不只是自己的，是望金营三十多号人的！”
他又看向周福：“阿福，你明天别待在客栈了，去你物色的那几家船行再看看，做出真要租船做生意样子，万一我们这边出事，你还能暂时稳住，见机行事。”
安排己定，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这一夜，三人皆是无眠。
第二天晚上，华灯初上，荔枝湾上画舫如织，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男女的调笑声，营造出一种虚假的繁华与太平。李西根换上了一身深色的绸缎长衫，打扮成略有家资的商人模样，将几块成色最好的金锭藏在特制的夹层里，那把亚当斯转轮手枪则留在了客栈——在这种地方带枪，一旦被搜出来，更是死路一条。
他按照约定，登上了那艘名为“怡情舫”的花艇。艇上灯火通明，香气扑鼻，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娇笑着迎上来。李西根报上“蛇眼明”告知的暗号，立刻被一个面无表情的壮汉引向内舱。
内舱与外间的喧闹隔绝开来，布置得颇为雅致，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一个穿着团花马褂、戴着瓜皮帽、手里盘着铁胆的中年胖子坐在主位，他面色红润，眼神却锐利如鹰。“蛇眼明”像个哈巴狗一样陪坐在下首。旁边还站着两个目光凶狠、太阳穴高鼓的保镖。
“这位就是李老板？”胖子上下打量着李西根，慢悠悠地开口，带着浓重的广府口音。
“不敢当，鄙姓李，做点小生意。”李西根拱手，不卑不亢。
“听说明哥儿说，李老板想进一批‘山货’？”胖子首接切入主题，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李西根心中一动，知道“山货”是黑话，泛指武器。“是，初来贵宝地，想弄些家伙防身，跑南洋生意，不太平。”
“要多少？”
“看货色，看价钱。”李西根谨慎地回答，“先要十杆‘乌铳’（指旧式火枪），探探路。”他没敢首接报出毛瑟步枪，也没提数量。
胖子嗤笑一声：“十杆乌铳？李老板，明人不说暗话，你这点小生意，值得我亲自出面？‘蛇眼明’没跟你说清楚规矩？”他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我要验你的‘水’！”
李西根知道躲不过，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块黄澄澄的金饼，轻轻放在桌上：“这是定金，只要货好，价钱不是问题。”
胖子的目光在金饼上停留片刻，闪过一丝贪婪，但很快掩饰过去。他拿起金饼，掂了掂，又用指甲掐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成色不错……南洋带回来的？”
“辛苦钱。”李西根含糊道。
胖子将金饼放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李老板，实话跟你说，乌铳那种破烂，我这里没有。我手里有正经的德造毛瑟，七成新，子弹管够。你要是有诚意，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二十条，外加两千发子弹，一口价，用金子结算。”
李西根心中剧震，对方果然有硬货，而且一开口就是二十条毛瑟！这价格虽然黑，但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但他不敢有丝毫放松，对方越是显得有实力，越是危险。
“货在哪里？能否看看样品？”
“样品？”胖子笑了笑，“李老板，这可不是买白菜。货在安全的地方，交了钱，自然带你提货。怎么样，做，还是不做？”
李西根心跳加速，他知道，关键时刻到了。答应，可能落入圈套，人财两空；不答应，可能错失良机，甚至激怒对方。
就在他权衡利弊，准备再试探一下交货方式和地点时，舱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呵斥声！
“官府查船！所有人都不许动！”
舱内几人脸色骤变！胖子猛地站起，眼神凶狠地瞪向李西根，似乎怀疑是他引来的官兵。“蛇眼明”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李西根也是心头一沉，暗叫不好！是巧合？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引君入瓮的局？
（第二十八章 暗流广州 完）
---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我的民国人生(http://www.220book.com/book/WTYY/)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