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的宴厅里，丝竹声缠着酒气，在雕梁画栋间打转。沈流萤指尖抚过青瓷盏边缘，冰凉的触感让她腕间胎记的灼痛稍缓。
“少夫人可是身子不适？”身旁的贵妇凑近，金步摇晃得人眼花。
沈流萤垂眼抿了口茶汤。“劳夫人挂心，只是昨夜着凉。”
她余光扫过斜对面的陆清远。银鹭官服衬得他面色更青，正与个漕运司官员交头接耳。两人举杯时，袖口若有若无地碰了碰。
“更衣。”沈流萤起身时裙裾微动，像惊扰了满室喧嚣。
小荷忙上前搀扶，被她轻轻推开。
廊下的风带着潮气，吹不散她袖中药味。那截靛蓝色试纸紧贴腕骨，鸟笼轮廓硌着皮肤。经过月洞门时，她听见两个丫鬟嘀咕。
“...书房那边又催冰了，说是九千岁要的清露茶...”
沈流萤脚步一转，拐向另一条小径。
书房门虚掩着，熏香味道浓得发腻。她闪身而入，反手合上门扇。西面书架首抵穹顶，案几上摊着未写完的奏折。朱批墨迹未干，俨然是萧决的手笔。
她目光落在多宝阁那幅《漕河督运图》上。绢本设色，笔法工谨，唯独右下角绣娘落款处的兰草针法突兀——三重叠浪的收针方式，与玉兰树皮上的刮痕如出一辙。
指尖刚触到绣面，腕间骤然滚烫。
幻象如潮水涌来：破碎的算盘珠子噼啪落地，一双戴着铁链的手在账簿上移动，指甲缝里嵌着朱砂。铜锁开合的声响在耳边炸开，伴着压抑的咳嗽。
胎记第七颗小痣红得滴血。
沈流萤定神，小心拆开绣品背衬。夹层里露出靛蓝封皮，密密麻麻的墨迹爬满纸页。
“癸卯年三月，漕粮损耗计二千石...西月，浚河银特批五千两...”
她瞳孔微缩。这些数字她太熟悉——前世选修古代经济史时，恰巧研究过漕运账目。虚报损耗、重复计费、以次充好...百年前的手段竟与眼前账本分毫不差。
指尖划过某行记录时突然顿住。
“六月丙午，特批采买铁索三百丈，实收八十。”
账页边缘画着个古怪符号：圆圈套着三叉戟，与九千岁腰间玉佩纹路完全相同。
窗外传来脚步声。
沈流萤迅速复原绣品，转身时广袖带落案头《河工要略》。书页翻飞间，几片松烟墨碎屑打着旋飘落——与陆清远袖口沾染的气息一模一样。
门吱呀推开。
“陆少夫人？”玄衣人立在门口，瞳孔边缘的金褐色在暗处格外醒目，“宴席未散，怎在此处徘徊？”
沈流萤弯腰拾书，裙摆恰到好处遮住地上碎屑。“大人见笑，妾身不胜酒力，想寻个清净处醒神。”
她抬眼时撞进对方审视的目光。那眼神像在掂量件瓷器，带着居高临下的玩味。
“书房重地，不宜久留。”玄衣人侧身让路，袖口云纹在灯下泛冷光，“令夫正在寻您。”
回到宴厅时，九千岁正抚着腰间玉佩与萧决说话。两人同时抬眼看来，沈流萤腕间胎记突突首跳。
“陆少夫人脸色不大好。”九千岁声音阴柔，指尖点着案几，“可是王府招待不周？”
萧决着酒盏，目光如实质般压过来。
沈流萤福身行礼：“殿下府上琼浆醉人，是妾身贪杯了。”
她抬眼看向陆清远。他攥着酒杯的指节发白，虎口伤痕又渗出血色。身旁漕运司官员举杯敬酒，两人交换眼神的刹那，她看清对方官袍袖口的内衬——与账本扉页的水印纹路分毫不差。
“听闻陆大人近日高升漕运司？”九千岁突然开口，“恰巧本王在查去年浚河银的账目，不知陆大人可曾见过特批文书？”
陆清远手中酒盏一晃。
“下、下官刚接手事务，尚未...”
“五千两白银。”萧决截过话头，酒盏重重顿在案上，“足够修整三十里河堤。账上记着全数拨付，工部却报河工短缺。”
满室寂静。唯有沈流萤袖中试纸窸窣作响，靛蓝色鸟笼轮廓愈发清晰。
侍女恰在此时奉上点心。莲蓉酥上糖霜勾勒的纹样，与她袖中试纸痕迹重合得严丝合缝。
沈流萤拈起一块酥饼，在众人注视下缓缓掰开。杏仁馅料露出来，苦味混着蜜香。
“妾身家乡有俗语。”她将半块酥饼放回碟中，“笼中雀食毒蜜，犹自欢歌。”
九千岁轻笑出声，玉佩穗子缠上指尖。
萧决目光掠过她左腕，那里衣料下正透出微弱红光。
宴席散时雨又落下。陆清远拽着沈流萤穿过回廊，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腕骨。
“你方才在书房做了什么？”他把她按在廊柱上，药气混着酒味扑面而来，“那玄衣人是摄政王暗卫，你竟敢...”
沈流萤抬眼看他官服前襟。银线绣的鹭鸟在雨中反光，鸟喙正对着漕运司衙门方向。
“夫君怕什么？”她指尖划过他虎口伤痕，“是怕我瞧见账本里特批的采买款，还是怕我知道你袖中朱砂从何而来？”
陆清远猛地松手后退，像被烫着般捂住袖口。
檐下灯笼摇晃，映出他骤然惨白的脸。
轿子行过长街时，沈流萤掀帘回望。摄政王府门楣上的鸱吻在雨幕中模糊，宛如蛰伏的巨兽。
她抚过袖中暗袋，那里藏着刚从账本上撕下的半页纸。靛蓝封皮上，某个反复出现的符号墨迹尤新——三条波浪线叠着圆圈，与金属书签背面的刻痕完全相同。
胎记灼热感顺着经脉蔓延，像有星火在血脉中流动。
这场大火，该从漕帮账目烧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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