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织成帘，将院中玉兰打得七零八落。沈流萤坐在窗边，指尖捻着丝线，针尖在素绢上游走。她本要绣几枝兰草，可不知怎的，丝线总往一处缠。
“夫人，茶要凉了。”小荷轻手轻脚地换上新茶。
沈流萤没抬头，目光凝在绣架上。那些丝线不知何时绕成了纵横交错的网格，像极了……鸟笼。
她心口一跳。
《机关鸢》新章里，她刚写到那只铁羽木鸢飞越九重宫阙，却在云端撞见一座金笼。笼中困着戴铁面具的统治者，面具下还有面具。
“这花样……”小荷凑近瞧了瞧，“倒别致。”
沈流萤将绣样举到光下。丝线交织的阴影投在窗纸上，竟映出熟悉的云纹——与幻象中玄衣人袖口的纹路，分毫不差。
她指尖微颤。
原来囚笼无处不在。陆家的高墙、礼教的规训、每日那碗黑褐色的汤药，甚至枕边人模仿她字迹时留下的墨痕，都是笼上的一根根金丝。
“去书房取《山海异闻录》来。”她忽然道，“就说我要查些典故。”
小荷应声退下。
沈流萤起身走到多宝阁前。第三格暗钮左旋三圈，机括轻响，露出里头几卷手稿。最上面那页墨迹未干：“铁面人额生异纹，实为傀儡。真龙隐于九重天外，以星为棋，以众生为局。”
她蘸墨添上一行：“机关鸢振翅时，铁羽簌簌如落雨。有一片飘进金笼，贴在统治者的面具上——那竟是另一只更小的笼。”
笔尖顿住。
窗外雨声渐密，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她左腕突然灼痛，胎记第七星突突跳动。
幻象碎片闪过：漫天纸钱混着玉兰花瓣飘落，不见血迹，唯闻锁链拖地声。玄色官靴踏碎陆府匾额，袖口云纹翻卷如浪。
“夫人，书取来了。”小荷的声音让她回神。
小丫头放书时瞥见绣样，咦了一声：“这鸟儿……怎么像是铁打的？”
沈流萤接过茶盏，任热气氤氲了眉眼：“或许本就是铁铸的。”
“铁鸟怎会飞呢？”
“借风而行，顺势而为。”她吹开茶沫，“若风停了，便坠了。”
小荷似懂非懂地眨着眼。
雨更急了。檐下水珠串成线，在地上砸出细碎的水花。沈流萤着腕间胎记，那灼热正顺着血脉游走。她想起今晨梳妆时，菱花镜里破碎的三张脸——或许从来没有什么三魂共生，只是这具身体在时空夹缝中留下的残影。
“前厅……还在闹么？”她轻声问。
小荷缩了缩脖子：“老爷摔了茶盏，少爷跪着呢。王府的人说，日落前见不到三百两，就要……就要收宅子。”
沈流萤走到廊下。雨水带来的土腥气里，混着一丝极淡的药味。是从陆清远书房飘来的。
她忽然很想笑。这座宅子早从三年前就开始坍塌了。伪造的婚书、来历不明的药丸、暗格里的翡翠发簪……每根梁柱都爬满了蛀虫。
“小荷，你觉得笼中雀最想要什么？”
小丫头绞着衣带：“自是飞出笼子去。”
“错了。”沈流萤望向灰蒙蒙的天际，“它最该想的，是谁造的笼子，为何造这笼子，下一个笼子又会在哪里。”
她转身回屋，从妆匣底层摸出那枚金属书签。冰凉触感窜上指尖，幻象再度涌现：骨节分明的手将黑玉棋子按在星图上，拇指疤痕深可见骨。这次她看清了，棋局正中悬着七枚银钉，排列与她的胎记一模一样。
“异星归位之时……”她喃喃自语。
雨幕中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陆清远浑身湿透地闯进来，官袍下摆沾满泥浆。
“《机关鸢》的新稿呢？”他眼底布满血丝，“王府点名要这个抵债！”
沈流萤不动声色地将书签收回袖中：“夫君不是说，绝不能承认是我写的么？”
陆清远一把抓住她左腕，胎记被掐得生疼：“此一时彼一时！刘管家放出话来，若三日内见不到新章，就要参父亲殴打朝廷命官！”
他袖口散发出熟悉的墨臭——特制松烟墨，与伪造婚书契上的一般无二。
沈流萤抽回手，掌心旧伤隐隐作痛：“我可以写。但有个条件。”
“你说。”
“从今日起，我的药自己煎。”
陆清远瞳孔骤缩：“你怀疑药有问题？”
“我怀疑很多事。”她走到绣架前，指尖轻抚那个丝线囚笼，“比如夫君为何总在服藥后模仿我的字迹？又比如，青釉药瓶为何从壬寅年换成了癸卯年？”
雨声霎时喧哗起来。
陆清远的脸在阴影里扭曲了一瞬。他忽然剧烈咳嗽，忙从怀中掏出个小瓶倒出药丸吞下。沈流萤看得分明，那根本不是早晨失踪的青釉葫芦瓶，而是个粗糙的白瓷罐。
“你查我？”他咽下药丸，声音沙哑。
“我查想害我的人。”沈流萤迎上他的目光，“三年前惊蛰那夜，我醒来时第一碗药是谁喂的，夫君可还记得？”
窗外雷声炸响。
陆清远踉跄后退，撞翻了绣架。丝线缠上他官袍玉带，那个未完成的囚笼恰好套住他脖颈。
“你……你想起来了？”
沈流萤弯腰拾起针线：“我该想起什么？”
死寂在雨中蔓延。只有陆清远粗重的喘息声，像被掐住脖子的困兽。
前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夹杂着婆婆凄厉的哭嚎：“这宅子不能给！给了我们住哪儿啊——”
沈流萤捻了捻丝线，触手生凉。她将那个残破的囚笼绣样收入袖中，与金属书签贴在一处。
“稿子明日给你。”她推开窗，任风雨扑满面颊，“现在，我要去看他们如何拆了这座笼。”
雨幕深处，几个玄衣人影静立如雕塑。其中一人抬头望来，袖口云纹在电光中一闪而过。
沈流萤左腕胎记灼热难当。
第七星正指向北方——与幻象中黑玉棋子落定的方位，彻底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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