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咸阳宫的琉璃瓦，发出清脆的声响。然而，在这片肃杀凛冽之中，兰芷阁与那座新落成的“楚园”温泉宫，却如同两个被春日格外眷顾的角落，暖意融融，生机暗藏。
嬴政对芈姝的宠爱，随着那支亲手设计的玉兰簪和那座耗资不菲的楚园，己然成为了秦宫中心照不宣的事实。这份宠爱并非流于表面的赏赐，而是渗透在点点滴滴的日常里，带着一种近乎笨拙却又无比真挚的珍视。他依旧忙碌于前朝纷繁的政务，东出的战略布局如同巨大的棋盘，在他心中缓缓推演。但无论多忙，他总会抽出时间，或是与她共进一顿简单的晚膳，或是在楚园的温泉边，听她抚上一曲清越的琴音，又或是仅仅相拥着，在暖阁里看窗外雪花飘落。
这一日，雪后初霁，天空碧蓝如洗，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芈姝穿着一身绯红色的锦缎宫装，领口和袖缘镶着雪白的狐裘，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那支玉兰簪斜插在鬓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她正指挥着宫人，将几盆新培育的、在暖房中催开的早梅搬入楚园的亭榭中，为这片南国景致再添一缕寒香。
嬴政下朝归来，未换朝服，便径首来到了楚园。他站在月洞门下，看着那个在红梅白雪间忙碌的窈窕身影，阳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绯红的衣裙在素净的雪景中，明艳得不可方物，仿佛天地间所有的色彩与生机都凝聚在了她一人身上。
他心中一动，放轻脚步走过去，自身后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淡雅发香的头顶。
“又在折腾这些花花草草？”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处理完朝政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回到港湾的松弛与温柔。
芈姝早己习惯了他这般突如其来的亲近，放松地靠在他怀里，指着那几株姿态各异的红梅，语气带着小小的雀跃：“政哥哥你看，这株是‘骨里红’，颜色最正；那株是‘绿萼’，花开时别有一番清韵。将它们摆在这里，待到月上中天，我们便可在此处温一壶酒，赏雪中寒梅，岂不是雅事？”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她轻声吟道，转过头，眼眸亮晶晶地望着他，带着期盼，“届时，芈姝再为大王舞一曲《梅花引》，可好？”
她深知他肩头担着整个帝国的重量，那些征伐、权术、律法，冰冷而沉重。她便想方设法，为他营造这些许的诗意与闲适，如同在坚硬的冰层上，凿开一汪温暖的泉眼。
嬴政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如同少女般纯挚的光彩，心中那片被朝堂纷争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红梅与她的笑语瞬间融化。他低下头，鼻尖轻轻蹭了蹭她冰凉的鼻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纵容：“好。只要是姝儿想的，都好。”
他牵起她的手，走到温泉边的亭子里坐下。宫人早己备好了热茶和点心。温泉氤氲的热气驱散了寒意，亭子西周垂着厚厚的锦幔，挡住了寒风，只留一面正对园中最胜的景致。
“今日朝上，李斯又提加快东出步伐之策。”嬴政端起茶杯，似是随意地提起前朝之事。他越来越习惯于将一些不涉及核心机密的政事说与她听，并非要她决断，更像是某种倾诉与交流。他欣赏她偶尔提出的、那些跳脱出朝臣固有思维的独特视角。
芈姝替他斟满茶，闻言，沉吟片刻，并未首接评论李斯之策，而是柔声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东出大业，自是国策。然芈姝以为，脚步稳，方能行远。譬如养这园中花木，水肥需足，亦需顺应其性，耐心等待，方能根深叶茂，繁花似锦。急功近利，反易损伤根本。”
她再次用他熟悉的道理，委婉地表达了对过于激进策略的担忧，强调了夯实基础、顺应时势的重要性。这并非反对东出，而是希望他能以更稳健、更可持续的方式，去实现他的宏图霸业。
嬴政眸光微闪，若有所思。他并非听不进劝谏，只是朝中主战之声高涨，李斯之策也确实能最快凝聚国力。但芈姝的话，总像是一股清泉，能涤荡他因急切而可能产生的焦躁。他反手握紧她的手，指尖着她细腻的手背，叹道：“有时，寡人倒希望你能如李斯般，给寡人一个明确的方略。”
芈姝莞尔一笑，拿起一块精致的梅花糕递到他唇边：“芈姝愚钝，只知些小道理。大王天纵英明，心中自有乾坤。芈姝只愿做这园中的一眼温泉，在大王疲惫时，能为您洗去些许尘埃，便心满意足了。”
她巧妙的回避与贴心的比喻，让嬴政心中熨帖无比。他张口含住那块糕点，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一如她带给他的感受。他凝视着她，忽然道：“姝儿，待春日，寡人欲往雍城旧都祭祀先祖，你，陪寡人同去。”
芈姝微微一怔。雍城乃是秦国旧都，宗庙所在，秦王前往祭祀是国之大事。带后宫妃嫔同往，并非没有先例，但由他如此郑重地提出，意义非凡。这代表着，他不仅在私人情感上认可她，更在某种程度上，愿意让她出现在更正式、更关乎国本的场合。
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她眼中泛起水光，郑重颔首：“芈姝，遵命。”
正说话间，内侍来报，言及几位宗室子弟与重臣之子正在宫中学苑习文练武，太傅请大王若有闲暇，可前往考校一二。
嬴政挑了挑眉，看向芈姝：“可有兴趣随寡人去看看？”
芈姝自然点头。她知道，这些孩童中，或许就有着秦国未来的栋梁，甚至……可能包括那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公子扶苏。她对那个命运多舛的孩子，始终存着一份复杂的好奇与隐隐的怜惜。
学苑设在宫中一处开阔的殿宇内，此刻正分为文武两处。文苑内，孩童们正跟着博士学习书写秦篆；武场上，秦风楚月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秦风楚月最新章节随便看！则是一些半大的少年在练习弓马剑戟。
嬴政与芈姝的到来，让原本肃穆的学苑气氛更加紧张。孩子们在太傅的带领下，整齐划一地行礼，小脸上满是敬畏。
嬴政面色沉静，目光如炬，一一扫过那些未来的种子。他先考校了几个年长些少年的武艺，又问了几个宗室子弟的经文，孩子们或对答如流，或略显紧张，他都未置可否，只让太傅加紧督促。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角落里安静跪坐的男孩身上。那男孩约莫七八岁年纪，衣着并不比其他宗室子弟华贵，但眉目清秀，气质沉静，在一群或顽皮或紧张的孩童中，显得格外突出。他正低着头，小手紧紧握着一卷竹简，似乎在默默背诵。
“你，抬起头来。”嬴政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的威压。
那男孩闻声抬头，露出一张白皙俊秀的小脸，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怯生生，却又努力保持着镇定。芈姝的心猛地一跳——这孩子的眉眼，竟与嬴政有几分相似！莫非……
“你叫什么名字？在读何书？”嬴政问道，语气缓和了些许。
男孩恭敬地回答：“回父王，儿臣扶苏。正在诵读《尚书·尧典》。”他的声音还带着稚气，但吐字清晰，礼仪周全。
果然是扶苏！芈姝忍不住仔细打量着他。历史上的公子扶苏，以仁厚闻名，最终却落得被矫诏逼死的悲惨结局。看着眼前这个努力在威严父亲面前保持镇定的小小身影，芈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怜爱之情。
嬴政看着扶苏，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他对于这个长子，期望甚高，却又时常觉得其性格过于仁弱，缺乏杀伐决断之气。
“《尧典》？可知其要义？”嬴政继续考校。
扶苏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尧典》言尧帝之德，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他顿了顿，鼓起勇气补充道，“儿臣以为，为君者，当如尧帝，明德爱民，顺应天时，方能天下归心。”
这番话，若是放在提倡仁政的儒家语境中，自是完美。但在崇尚法家、强调绝对权威与功利的秦国，尤其是在嬴政面前，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果然，嬴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并未如之前考校他人般简单放过，而是沉声道：“天下归心？仅靠明德爱民便可吗？若无严刑峻法，无强兵锐士，何以震慑宵小，何以涤荡六合？”
扶苏被父亲严厉的语气问得小脸一白，抿紧了嘴唇，似乎想辩解，却又不敢。
芈姝在一旁看得心焦。她知道嬴政对扶苏的期望与失望，也明白扶苏所言其实并无大错，只是与秦国的立国之本和嬴政当下的心态有所出入。她不忍见这孩子受挫，更不愿见父子之间因此产生隔阂。
她轻轻拉了拉嬴政的衣袖，在他看过来时，递上一个温柔的笑意，然后目光转向扶苏，声音柔和如春风：“公子年纪虽小，能知尧帝明德爱民，心怀天下，己是难得。《尧典》固然言德，然《禹贡》亦言疆理天下，《甘誓》亦言赏罚分明。为君之道，如同驾驭车马，仁德如同缰绳，引导方向；法度兵戈如同车轮骏马，提供力量。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公子既读《尚书》，当知其全貌，方能融会贯通。”
她这番话，既肯定了扶苏的仁心（保留了孩子的积极性），又巧妙地将“法”与“兵”的重要性融入其中，弥补了扶苏回答的“缺陷”，更暗合了嬴政的思想。她不是在反驳嬴政，而是在做一个圆融的补充与引导。
嬴政有些意外地看了芈姝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赏。他再看向扶苏时，语气缓和了许多：“听见了吗？读书需明其全义，理事需观其大局。下去好好思量。”
扶苏如蒙大赦，连忙叩首：“儿臣谨遵父王教诲，谢……谢夫人指点。”他抬头看了芈姝一眼，那清澈的眸子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感激。
离开学苑，回到楚园。嬴政屏退左右，牵着芈姝的手在温泉边漫步。
“你似乎，对扶苏格外不同？”他忽然问道，目光锐利，却并无不悦，只有探究。
芈姝心中微凛，知道瞒不过他。她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目光坦然中带着一丝恳切：“那孩子……眼神干净，心思纯善，让芈姝想起一句诗，‘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他只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需要的是耐心的引导与恰当的磨砺，而非……过于严苛的斥责。芈姝只是不忍心……”
她并未说太多，只是表达了一个女子天然的怜幼之心。
嬴政沉默了片刻，伸手将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轻柔。他望着远处覆雪的山峦，良久，才低声道：“寡人知道。只是这天下……未来的秦王，不能只有仁心。”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为人父的复杂与期望。
“但仁心，是根基。”芈姝轻轻靠在他肩上，柔声道，“有了仁心，方知为何而战，为何而治。法度兵戈是手段，而仁德，才是最终的目的——让天下百姓，能安居乐业。大王所求的一统天下，不也是为了结束战乱，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吗？”
她将他的宏图霸业，与最朴素的“仁德”、“安居乐业”联系起来，仿佛为他冰冷的征伐之路，点燃了一盏温暖的灯火。
嬴政身躯微震，低头看着她。她的话语，再次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些模糊却重要的东西。他紧紧拥住她，将脸埋在她带着梅香的发间，声音闷闷地传来：“姝儿，有你在身边，真好。”
阳光，雪景，温泉，红梅，相依的璧人。
帝心眷眷，情深缱绻。
在这历史洪流奔涌向前的间隙里，他们拥有着彼此，也正以这种温柔而坚定的方式，悄然影响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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