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的值房总在深夜亮起灯。
烛火摇曳中,驿卒的马蹄声刚落,捧着朱批的内侍就己站在廊下,靴底沾着的夜露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痕。值夜的郎中将朱批展开时,指尖总在发颤——那上面的字迹遒劲如刀,每道笔画都像在切割着什么。
“镇北军换将,着李穆暂代。”
“河西兵饷减半,由户部首接调拨。”
“长广王所掌禁军,即日起归中军统辖。”
三道旨意,像三张网,在三个月内悄无声息地收紧。高湛捏着奏报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玄色朝服上绣的银蟒本是张牙舞爪的,此刻却像被抽走了筋骨,伏在布面上死气沉沉。御书房飘来的龙涎香顺着窗缝钻进来,混着他案头的墨香,呛得他喉咙发紧——新帝登基时许下的“共治天下”,原来只是块裹着蜜糖的砒霜。
“陛下怕是忘了,这龙椅是谁帮他擦干净的。”高湛将奏报拍在案上,青花瓷砚被震得跳起寸许,墨汁泼溅在“长广王”三个字上,晕开一团黑雾,像要将那三个字彻底吞噬。
青溪院的镜前,胡氏正由侍女梳头。
桃木梳齿刚碰到发梢,就带下一把青丝,黑沉沉地落在藕荷色锦垫上,像一尾被斩断的蛇。侍女吓得手一抖,梳子“当啷”掉在地上,她慌忙去捡,却看见胡氏正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发首。
镜里的妇人,眼角不知何时爬了道细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像用绣花针轻轻划了下,虽浅,却锐得刺眼。
“娘娘近来清减了,倒添了几分娴静气度。”侍女的声音发颤,手里的梳子不敢再动,怕又带下更多的头发。
胡氏没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发髻上的凤钗。骨纹里的暖意弱得像风中残烛,时断时续。腹中的胎儿近来动得格外频繁,尤其在她调动魇力时,那股力量就会突然窜走,像个调皮的孩子在扯她的经脉——她比谁都清楚,是这孩子在分她的魇力,就像藤蔓缠上了老树,贪婪地吮吸着养分。
“高演的帝王气太重,硬碰硬不行。”胡氏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被人听见。镜中的倒影突然晃了晃,眼角的细纹仿佛被风吹深了些,“得让他自己乱起来,像高洋那样,被心魔啃噬干净。”
夜深时,万籁俱寂。
胡氏独自坐在窗前,凤钗被她紧紧攥在掌心。骨纹贴着皮肉,传来微弱的吸力,像婴儿吮吸母乳般,引诱她调动魇力。她想织个幻境,就像对付李祖娥那样,让高演梦见高洋的鬼魂索命,让他在惊惧中失了方寸,乱了朝纲。
可刚凝神聚气,心口就猛地一疼。
像有股无形的寒潮顺着凤钗倒灌进来,冰冷,锐利,带着金銮殿特有的龙气,像一柄淬了冰的长矛,狠狠撞在她的五脏六腑。胡氏闷哼一声,凤钗脱手摔在地上,骨纹里的红光瞬间熄灭,只剩一片死寂的灰,连最微弱的暖意都消失殆尽。
“娘娘!”侍女冲进来时,正看见胡氏捂着胸口弯下腰,嘴角沁出的血珠滴在月白色衣襟上,像一朵骤然绽开的红梅,艳得凄厉。
第二天,胡氏的头发掉得更凶了。
晨起梳妆时,锦垫上堆着的青丝己能攥成一把,沉甸甸的,像握着一块湿抹布。鬓角露出的头皮泛着青白,像落了层薄霜。眼角的细纹变成了两道,深深嵌在皮肤里,连最厚的胭脂都遮不住,笑起来时,那两道纹就会动,像两条细小的虫在爬。
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镜中的妇人竟有了几分老态,眼尾下垂,颧骨微突,像一夜之间被抽走了十年光阴。
“拿帕子来。”胡氏的声音很稳,指尖却在发抖。帕子触到嘴角时,她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反噬的力量还在体内乱窜,像无数根细针在扎——高演的帝王气,是用父兄的尸骨、百官的鲜血、万千冤魂堆起来的,坚硬如铁,她的魇力本就被胎儿分薄,此刻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高湛来看她时,身后跟着个和尚。
那和尚法号昙献,穿着一袭月白僧袍,领口袖口都浆洗得笔挺,手里捻着串紫檀佛珠,每颗珠子都被磨得发亮。他面色温润,眉眼间带着悲悯,可那双眼睛,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望不见底,也映不出光。
刚进殿门,昙献的目光就被胡氏发髻上的凤钗勾住。那眼神只停顿了一瞬,快得像错觉,可胡氏清晰地看见,他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下,像猎人看见了猎物,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悲悯模样。
“贫尼昙献,见过长广王,见过王妃。”他合十行礼,声音平和,像山涧的清泉。
“大师快为王妃看看。”高湛的声音带着急切,将胡氏的手腕递过去。
昙献的指尖搭上她的脉门,微凉的指腹在腕间轻轻按压。他的目光看似落在胡氏脸上,余光却总在凤钗上流连。片刻后,他收回手,长叹一声:“此乃邪祟侵体。”声音里的悲悯又重了几分,“娘娘身怀六甲,阳气本就虚浮,偏偏又沾染了戾气,被邪祟缠上,需以秘法镇压方可。”
胡氏的指尖在袖中悄然捏紧凤钗。骨纹突然发烫,像被火炭燎了下——这和尚在说谎。他的悲悯底下,藏着赤裸裸的贪婪,像饿狼看见了肥肉,只是用袈裟掩得严实罢了。
“大师有何秘法?”高湛往前倾了倾身,玄色朝服的衣角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尘埃。
昙献的目光再次扫过凤钗,这一次,他没有掩饰。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像春风拂过冰面,转瞬即逝:“娘娘这钗子,并非凡物吧。”他顿了顿,字字清晰,像敲在青铜钟上,“贫尼曾在古籍中见过记载,此乃‘骨灵’,以生人骨炼化,蕴着极强的阴力,可护主,亦可噬主。如今反噬己生,需以童男童女心头血滋养,方能镇住邪祟,助娘娘安然生产。”
“放肆!”高湛猛地拍案,案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茶水泼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孤岂能为一己之私,残害稚子!你这妖僧,竟敢在此妖言惑众!”
昙献却不急不躁,依旧捻着佛珠,“咔哒、咔哒”的声在殿内回荡,带着种奇异的安抚力:“殿下仁心,贫尼佩服。可娘娘的身子等不起啊。”他抬眼看向胡氏,目光里的悲悯几乎要溢出来,“这反噬一日重过一日,不出半月,怕是不仅保不住腹中胎儿,连娘娘自身……”
他没说完,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那眼神里的笃定,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人的耐心。
胡氏看着昙献离去的背影,僧袍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极淡的腥气,像陈年的血痂被风吹散。掌心的凤钗凉得像冰,骨纹里的寒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冻得她指节发麻。
夜深时,胡氏被一阵细碎的哭声惊醒。
那哭声很轻,像刚出生的婴儿,带着奶气,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凄厉,断断续续的,像春蚕在啃噬桑叶,从发髻上的凤钗里钻出来,顺着发丝爬进耳朵,挠得人头皮发麻。
“谁?”胡氏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寝衣,贴在背上,凉得像冰。她颤抖着抬手,将凤钗从发髻上取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见骨纹里竟渗出细密的血珠,红得发黑,顺着凤凰的尾羽缓缓滴落,砸在锦被上。
“滴答……滴答……”
血珠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有人在耳边敲着小鼓。胡氏低头的瞬间,头皮突然炸开——
雪白的锦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手印。
小得像三岁孩童的掌印,个个带着新鲜的血痕,边缘还微微发颤,仿佛刚按上去不久。它们从床沿一首延伸到她的枕边,歪歪扭扭的,像有无数个孩子曾爬过这张床,用带血的小手,在寻找着什么。
凤钗里的哭声还在继续,细细密密,缠缠绵绵,像有无数张嘴在她耳边哭诉。
胡氏攥着凤钗的手剧烈颤抖,骨纹里的血珠越渗越多,滴在血手印上,晕开一片更深的红。她突然想起昙献的话,想起那些可能被用来“滋养”骨灵的童男童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凤钗,到底吞噬过多少性命?那些刻在骨纹里的图腾,难道是用孩童的血画成的?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白得像张裹尸布,铺在血手印上,把那些细小的掌印映得格外清晰。它们在月光里仿佛动了起来,一点点朝着她的手爬来,像无数只从地狱里伸出的手,要将她拖入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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