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演的朱笔，在奏折上拖出第三道歪痕时，终于“啪”地落在案上。
明黄色的奏折上，“准奏”二字被墨汁晕成了两团黑雾，像极了高殷被处死那日，万佛窟石壁上渗的血。他盯着那团墨，突然觉得眼前发花——少年天子的脸浮了出来，十西岁的高殷穿着囚服，眼泪挂在下巴上，像颗没摔碎的珍珠，却在他下令“赐死”的瞬间，坠落在青砖上，溅成细小的血花。
“陛下，该进药了。”内侍李德全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轻轻落在他耳际。
黑漆托盘上的药碗泛着冷光，黑褐色的药汁里沉着几片干枯的艾草，腥气顺着风钻鼻孔。高演刚伸手去接，手腕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药碗“哐当”砸在地上，碎片溅起的药汁，在明黄色龙袍的前襟洇出点点黑斑，像极了高殷颈间那道没愈合的刀痕。
“别叫朕陛下……”他猛地捂住头，指缝里渗出的冷汗打湿了龙纹玉冠，“是朕杀了他……是朕抢了他的帝位……”
自去年深秋，他命人将高殷的尸体从万佛窟悄悄运出来、埋在乱葬岗那日起，这声音就没从他脑子里消失过。
夜里总做同一个梦。
他站在万佛窟的正中央，高殷的尸体被铁钩吊在弥勒佛的手掌里，肠子垂下来，像条暗红色的蛇，缠住他的脚踝。少年的脸对着他笑，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又轻又冷：“皇叔，帝位滋味如何？比抢来的糖甜吗？”
每次惊醒，锦被都湿透了，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太医用了安神汤，里面加了三钱朱砂；道士画了驱邪符，贴满了寝殿的十二根梁柱；娄昭君甚至请来静安寺的高僧，在殿里念了七日《往生经》——可没用。
高演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刚登基时还只是鬓角染霜，如今连头顶都冒出了银丝，像被秋霜打枯的草。眼窝一天天深陷，颧骨像两座凸起的小山，将原本还算温和的脸，撑得只剩一副骇人的骨架。才登基数月，他穿的龙袍就宽了两寸，束腰的玉带紧了又紧，勒得腰间发青。
“陛下这是心病。”老太医诊脉时，对着高湛叹气，“药石难治啊。”
高湛站在殿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咳嗽声，玄色朝服的袖口被指尖捏出了褶皱。他袖中藏着的龙袍（早己让绣工暗备），金线在日光下泛着微光，像条蛰伏的蛇。
凤仪宫的窗棂，漏进三缕日光。
胡氏坐在镜前，看着侍女为自己描眉。眉黛刚落在眼角，就见镜中映出鬓角的一缕青丝——昨夜还黑得发亮，今早竟泛了点灰。她指尖抚过发髻上的凤钗，骨纹里的暖意比往日更盛，像揣了块温玉，顺着血脉往西肢流。
那是高演的恐惧和愧疚，正顺着无形的线，源源不断地滋养它。
“他快撑不住了。”高湛推门进来时，玄色衣料上沾着晨露，他瞥了眼镜中胡氏的倒影，“娄昭君今早让人递了话，说‘若陛下龙体不支，当择贤而立’——她嘴里的‘贤’，就是我。”
胡氏的眉笔顿了顿，黛色落在眼角，像道浅浅的泪痕。她指尖划过凤钗上那个模糊的小脸（换命时留下的印记，至今未散），骨纹在指尖微微发烫：“还差最后一把火。”
她要的不是高演自然老死，是要他在极致的恐惧中崩逝，让天下人都觉得——这是弑侄夺位的报应。唯有如此，高湛的登基才更“顺理成章”，才更像“天意”。
三更的梆子，敲得又沉又闷。
高演的寝殿里，烛火被风扑得只剩豆大一点。皇帝躺在床上，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每吸一口气，胸口就陷下去一块，露出嶙峋的肋骨。李德全趴在床脚打盹，头刚一点，就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惊得蹦起来。
“别过来！不是朕杀的你！”
高演的眼睛瞪得滚圆，眼球上布满血丝，像两团烧红的炭。他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指甲在床板上划出刺耳的“咯吱”声，像是在驱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帝位……朕把帝位还给你……你放过朕……”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嘴角淌着涎水，顺着下巴滴在枕上，晕出一小片湿痕——哪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严。
窗外的阴影里，胡氏握着凤钗的手微微用力。
骨纹突然发烫，红光顺着纹路游走，像条活过来的血蛇。她闭上眼，意识顺着凤钗的力量，钻进高演的梦境——
万佛窟的石壁在滴血，高殷的尸体吊在最大的弥勒佛手里，肠子垂下来，缠住高演的脚踝。少年的脸转过来，皮肤是青灰色的，嘴唇裂成了三瓣，对着他笑：“皇叔，你说若我告诉先皇，是你杀了他唯一的嫡孙，他会不会从坟里爬出来找你？”
“不——！”
高演的尖叫在寝殿里炸开，惊飞了檐角的夜鹭。他猛地抽搐起来，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脖子，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扼住他的咽喉。“帝位……还给你……我不要了……”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破风箱在抽气。
胡氏在窗外冷笑。她操控着凤钗的力量，让高殷的冤魂在梦里步步紧逼，让那些被压抑的愧疚，像野草般疯狂生长。
“皇叔，帝位滋味如何？”梦里的高殷突然凑近，冰凉的鼻尖几乎碰到高演的脸，“你敢不敢再尝一口？”
“啊——！”
尖叫戛然而止。
李德全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时，高演的眼睛还圆睁着，瞳孔里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像两潭死水，映着烛火最后的微光。他的嘴角保持着扭曲的形状，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舌头微微吐出，沾着点血丝——人，己经没了气息。
561年，秋。
高演驾崩的消息，像片乌云，压在皇城上空。
遗诏在太极殿宣读时，阳光正好穿过窗棂，照在宣读官的脸上。“传位于长广王高湛”——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像敲在百官的心上。没人质疑，没人反对，连最忠于高演的老臣，都只是垂着头，仿佛这结局早己写定。
登基大典与册后大典，定在同日。
高湛穿着十二章纹的龙袍，一步步走上丹陛。玄色的靴底踩在金砖上，发出沉稳的“咚咚”声，像在敲打旧时代的棺木。百官跪拜的“万岁”声浪，差点掀翻殿顶，他却只望着阶下那个缓缓走来的身影。
胡氏头戴九凤朝阳冠，身披五彩霞帔，每走一步，冠上的珍珠就发出细碎的脆响，像无数个声音在低语。她的发髻正中，那支凤钗比任何珠翠都亮，骨纹里的红光隐隐流动，像有血在里面淌。
当两人并肩站在最高处，接受山呼海啸般的朝拜时，胡氏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晃了晃。
她眨了眨眼，再睁开——
百官的头顶，都飘着一缕极淡的灰气。像烧尽的香灰，又像坟头的青烟，随着他们叩拜的动作轻轻晃动。那些灰气盘旋着，缓缓向上，像无数条细小的蛇，朝着她的方向汇聚，缠绕在凤钗周围，被骨纹悄无声息地吸了进去。
就在这时，凤钗突然在她耳边发出极轻的低语。
不是人声，却清晰得像贴在耳廓：“这些，都是你的食饵。”
胡氏的指尖猛地收紧，攥住了高湛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帝王的威仪，指腹的薄茧蹭过她的手背，传来熟悉的触感。可她看着那些灰气，听着那道非人的低语，突然觉得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像个巨大的祭坛。
而她，就是那个手握骨钗的祭司，用无数人的恐惧和性命，喂养着这枚邪物。
“怎么了？”高湛感觉到她的颤抖，低头看她，龙袍的金线落在她脸上，映出细碎的光斑。
胡氏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笑意，眼底却映着那些无人可见的灰气：“没什么。”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觉得……这天下，真美。”
凤钗在发髻上轻轻颤动，骨纹里那个模糊的小脸，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像在跟着笑。
殿外的日光，正好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高湛的手覆盖着她的，温暖而坚定；而她的手心里，凤钗的骨纹正一点点变烫，像要烙进皮肉里，成为她永远卸不掉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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