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的酒杯,总在三更后空得见底。
龙袍的腰带松了又紧,束了三次,还是挡不住腰间的虚空——那处原本是紧实的肌肉,如今只剩层松垮的皮肉,像泄了气的皮囊。他歪在榻上,看着七个宫女褪下衣衫,雪白的肌肤在烛火下晃成一片晃眼的光,却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欠奉。酒壶斜倒在锦被上,琥珀色的酒液顺着褶皱淌下来,在明黄的龙纹上洇出道深色的痕,像道没擦净的血。
“陛下,该歇息了。”和士开的声音裹着蜜糖,从珠帘外钻进来。他捧着只描金瓷碗,碗里的参汤冒着热气,白胖的参片浮在汤面,像块泡发的肥肉。他笑得眉眼都弯了,伺候人的姿态谦卑得恰到好处,却掩不住眼底的精明——这是他在官场摸爬滚打二十年练出的本事,能把“谄媚”做成门艺术。
高湛抬手就打翻了参汤。
瓷碗撞在金砖上,“哐当”一声碎成八瓣,参片混着药渣溅得到处都是,有的粘在宫女的脚踝上,有的贴在榻边的龙纹地毯上,像堆没用的骨头。“静养?”他扯着嗓子笑,笑声里裹着哭腔,震得烛火首晃,“你让那些冤魂别来啃朕的骨头,朕就静养!你让高绍德的血别往朕的酒杯里渗,朕就喝你的参汤!”
杀了高绍德后,噩梦就没断过。
昨夜他又梦见少年浑身是血,抱着太庙的柱子啃咬,牙印里渗出来的血珠落地就变成毒蛇,青黑色的鳞片闪着冷光,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钻进裤管,缠上腰腹,最后停在胸口——那里的图腾突然发烫,毒蛇张口就咬,疼得他在梦里嘶吼,醒来时锦被己湿透,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
他总下意识地摸心口,那道图腾又深了些,紫黑色的纹路在皮肤下游动,像条活过来的虫。太医诊脉时只说“忧思过度”,开的安神汤喝了像没喝,只有胡氏的凤钗能让他安睡片刻。
胡氏来“驱邪”时,凤钗总泛着淡淡的红光。
她坐在榻边,指尖抚过高湛的胸口,凤钗的骨纹贴着他的皮肤,传来微凉的痒。魇力顺着图腾流进去,像股清泉,暂时压下了那些噬人的恐惧。高湛能“看见”无数细小的黑气从图腾里钻出来,被凤钗的红光吸走,连带着那些嘶吼的冤魂,也暂时退到了阴影里。
“陛下别怕,有我在。”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凤钗的凉意,像母亲哄受惊的孩子。
高湛的呼吸渐渐平稳,抓着她的手不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别离开……今晚别走……”
他越来越依赖这股力量。每次噩梦缠身,只有胡氏的凤钗能让他安睡。骨纹里的凉意成了药,治得了一时的惊悸,却治不了心底的溃烂——就像用烈酒止渴,越喝越渴,最后只剩烧心的疼。
和士开看出了门道。
这日他在御书房给高湛捏肩,指腹的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松快僵硬的筋骨。“陛下龙体要紧,”他有意无意地叹气,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朝堂那些烦心事,粮草、兵饷、边关战事,桩桩件件都费神,您本就该静养,何必亲自操劳?”
高湛闭着眼,没应声,指节在扶手上敲出杂乱的响。
和士开的手滑到他的颈后,继续说:“您看太后娘娘,精明能干,前几日处理江南水患,条理分明,比朝臣们还利落;纬儿殿下也长大了,九岁的孩子,己能背《论语》了……”
高湛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疼得他皱了皱眉。他想起早朝时,户部的账册堆得像座小山,每笔收支都看得他头晕;想起御史上奏的边关急报,字里行间都是火药味,说北周又在边境增兵了;更想起昨夜那些冤魂的嘶吼——“还我命来”“暴君”“不得好死”……这江山,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攥不住,也扔不得。
“你是说……禅位?”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重得像石头。
“陛下圣明!”和士开的眼睛亮起来,像抓住了升官的梯子,膝盖差点软下去,“禅位给纬儿殿下,您做太上皇,高枕无忧,逍遥自在。朝堂的事,有太后娘娘打理,她是您的枕边人,又是纬儿的亲娘,还能亏待了您?您只管安心养病,饮酒作乐,岂不是美事?”
他的话像颗石子,投进高湛早己动摇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做太上皇……不用看账册,不用听急报,不用怕冤魂……只需要喝酒、睡觉,像高洋早年那样,把天下扔给别人,自己图个快活。
胡氏在佛堂“礼佛”时,隔着三道宫墙,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凤钗在发髻上泛着冷光,骨纹里的暖意比往日更盛,像揣了块温玉——那是权力的味道,正顺着风,一点点向她飘来。她能“看见”和士开心底的算盘:高湛退位,胡氏掌权,他作为“拥立功臣”,定能步步高升;能“看见”高湛眼底的挣扎,一半是对权力的不舍,一半是对安稳的渴望;还能“看见”朝臣们的观望,像一群等着分食的狼,只待时机成熟。
这盘棋,她看得清清楚楚。
“大师觉得,和士开的话如何?”胡氏对着昙献的背影,声音轻得像叹息。佛龛里的玉佛垂着眼,仿佛没听见这宫闱里的算计。
昙献的手正捻着佛珠,紫檀木的珠子在掌心转得飞快,闻言,指节微微一顿:“娘娘若能掌权,正是精进魇法的好时机。朝堂的戾气、万民的敬畏,都能滋养骨灵。待魃母苏醒,这天下……”
“大师还是先顾好自己吧。”胡氏打断他,指尖的凤钗突然发烫,像被火炭燎了下——她“看见”和士开的亲信正往昙献的禅房塞密信,麻纸的边缘沾着点墨渍,墨迹里藏着两个字:“除僧”。
昙献的脸色瞬间变了,佛珠差点从掌心滑落。
胡氏没再看他,转身走出佛堂。廊下的红梅开得正败,花瓣落在她的霞帔上,像点点血迹。她知道,和士开想借她的手除掉昙献,就像她想借和士开的嘴说动高湛——这宫里的每个人,都是别人的棋子,也都在利用别人。
公元565年,春,惊蛰。
太极殿的朝会,气氛诡异得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百官按品级站列,靴底踩在金砖上,没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高湛坐在龙椅上,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晨光下泛着冷光,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的目光扫过阶下,停在胡氏身上——她穿着朝服,凤钗在发髻上熠熠生辉,骨纹里的紫黑色若隐若现,像藏着条小蛇。
“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不敢懈怠。”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然龙体欠安,夜夜受鬼魅侵扰,恐难再承天命,愧对列祖列宗。”
阶下的朝臣们屏住了呼吸,连咳嗽都不敢。
“朕决意禅位于皇太子高纬,”高湛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自为太上皇,退居万春宫,颐养天年。”
满朝哗然。
户部尚书张大人第一个出列,花白的胡须抖得像秋风里的草:“陛下三思!您春秋鼎盛,何以轻言禅位?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太子年幼,恐难……”
“张大人此言差矣!”和士开立刻出列反驳,声音洪亮得像敲钟,“太上皇圣明!皇太子虽幼,有太后辅政,太后精明能干,德才兼备,必能国泰民安!您这是质疑太后的能力吗?”
他的话像把刀,架在了张大人的脖子上。质疑太后?那不是等于质疑太上皇的决定?张大人的脸瞬间涨红,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说一个字。
其他想反对的朝臣,见张大人被噎得说不出话,也都缩了回去。谁都知道,和士开是高湛的宠臣,更是胡氏默许的传声筒,此刻反对,无异于自寻死路。
胡氏站在高纬身后,按着儿子的小手。九岁的高纬穿着缩小版的龙袍,袍角拖在地上,像条多余的尾巴。他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死死攥着胡氏的衣角,指节泛白,连头都不敢抬,仿佛脚下的金砖烫得他站不住。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怯懦,像只受惊的兔子,与这金碧辉煌、杀气暗藏的大殿格格不入。
胡氏的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凤钗的骨纹贴着头皮发烫——这孩子,生来就是她的傀儡,从换命那天起,就注定要替她坐在这龙椅上。
禅位大典那日,高湛的龙袍被换给了高纬。
新帝的龙袍太长,袖口卷了三层,才露出小小的手。高纬被内侍扶上龙椅时,腿还够不到踏脚的金阶,只能悬空吊着,像个被架起来的木偶。百官朝拜的“万岁”声浪里,他吓得差点哭出来,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高湛站在殿侧,看着儿子那副模样,突然觉得心口的图腾一阵刺痛,像被针扎了。他下意识地扯了扯衣领,露出胸口的皮肤——那道图腾己变成深紫黑色,像块腐肉,纹路里隐隐有黑气流动,与胡氏发髻上凤钗的颜色,分毫不差。
当夜,太上皇的寝殿。
高湛喝了七坛酒,眼睛红得像兔子,抓着胡氏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图腾烫得惊人,紫黑色的纹路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在蠕动,钻得他骨头缝都疼。“这魇力……”他的声音发颤,带着酒后的混沌,又透着几分清醒的恐惧,“会噬主。它现在帮你,将来……也会吞了你。”
胡氏的指尖触到那片滚烫的紫黑,像摸到了烧红的烙铁,疼得她想缩回手。凤钗在发髻上剧烈震颤,骨纹里的紫黑色光越来越盛,映得她的瞳孔都泛了紫,竟与那图腾一模一样,泛着不祥的光。
“陛下多虑了。”她抽回手,指尖的灼痛迟迟未散,像有火在皮肤下游动,“有我在,定能掌控它,不会出事。”
高湛笑了,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像破风箱在拉扯:“你以为……你能控制它?”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又指着她的发髻,“我们都被它缠上了,像被毒蛇咬了的人,表面看着没事,毒却在骨头里钻,迟早要烂透……烂成一滩血水……”
话没说完,他就醉倒在榻上,鼾声粗重得像破风箱,胸口的紫黑图腾随着呼吸起伏,像朵正在腐烂的花。
胡氏站在窗前,看着天边的残月。那月亮被云遮了一半,剩下的光惨白惨白的,照在阶下的青苔上,像铺了层霜。凤钗的骨纹里,紫黑色的光越来越盛,顺着发丝往下淌,映得她的眼底一片幽深。
她知道高湛说的是实话。这魇力本就邪异,靠吸食恐惧、鲜血、精气为生,今日能为她所用,明日也能反噬自身。可权力的滋味太,像最烈的酒,明知会醉死,却忍不住一杯接一杯地灌。
从今夜起,她是北齐的太后,临朝听政。九岁的高纬是她的傀儡,满朝文武是她的棋子,和士开是她的刀,而这枚凤钗,是她最锋利的刃。
只是刀柄上的毒,正顺着掌心的纹路,一点点往骨头里钻,钻进血脉,钻进魂魄,再也甩不掉了。
窗外的风卷着残花,扑在窗纸上,像有人在轻轻叩门。胡氏知道,那不是人,是被魇力吸引来的鬼魅,是即将被卷入这场权力漩涡的牺牲品,更是……魃母苏醒的预兆。她抬手抚上凤钗,骨纹的凉意里,藏着她再也回头不了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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