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如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从西面八方笼罩下来，悄无声息地收紧，让谢衣第一次在京大感到了步履维艰。系里的谈话像一道冰冷的界碑，将原本自由生长的音乐藤蔓强行圈定在“不务正业”的范畴内。往日湖畔热烈的掌声犹在耳畔，此刻却仿佛变成了某种不合时宜的喧嚣，引来了审视的目光。一些曾经热情的同学，如今在走廊相遇，眼神也变得闪烁，匆匆点头便擦肩而过，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需要保持距离的因子。
深夜的未名湖，失去了往日的诗意，湖水在冬夜里显得格外幽暗，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墨玉，只倒映着天幕上几颗不畏严寒的稀疏星子，光芒微弱而坚定。谢衣沿着湖岸慢慢走着，布鞋踩在冻得硬实的土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里被放得很大。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他的内心在进行着一场无声却激烈的搏斗。继续坚持音乐？那条路上己然布满了荆棘。秦教授语重心长的告诫言犹在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不仅仅是关怀，更是一种基于现实的预警。考古是他的专业，是安身立命之本，是社会寄予厚望的“状元”理应走上的康庄大道。若因音乐而荒废学业，甚至引来更大的麻烦，如何对得起父母的期望，如何面对家乡父老？
可放弃？这个念头刚一升起，灵魂深处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音乐于他，早己不是简单的爱好或消遣。那是他确认自我存在的方式，是连接两个时空、安放那颗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的唯一锚点。他想起谢家坳柴房里那盏摇曳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手指第一次在粗糙的琴弦上找到共鸣时，那种穿越了肉体重重迷障、首抵灵魂核心的战栗。那是生命的本能，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被彻底压抑的呼唤。想起父亲谢保国那沉默却坚实的背影，想起他得知儿子考上北大时，那双浑浊眼睛里迸发出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光彩。那份光彩里，承载着的是一个家族、甚至一个村落几代人对于“知识改变命运”最质朴也最沉重的期望。
还有苏晚晴。他想起她信中那些清丽而充满力量的字句，想起她说到他的音乐让她相信“青春还可以有另一种动人的姿态”时，自己心中涌起的那份被理解的暖流。如果此刻退缩，那份由音乐建立起来的、跨越千山万水的默契与懂得，是否也会随之褪色？
前途与理想，现实与灵魂，像两股巨大的、方向相反的力，几乎要将他撕裂。寒风吹过湖面，掠过枯柳的枝条，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了几分萧瑟与茫然。
就在这思绪纷乱、前路仿佛被浓雾彻底封锁的时刻，生活委员又一次给他带来了苏晚晴的信。这封在此时抵达的信，像是一只穿越迷雾的青鸟。
信的开头依旧是熟悉的问候，关心他的学业与生活，叮嘱他京市冬日严寒，记得添衣。然而，在信纸的后半部分，笔触变得略微急促，仿佛承载着按捺不住的激动：
“……衣，还有一事，不知当讲否，但我觉得必须告诉你。我爸文化馆的一位同事，林瀚老师，上周去省里参加文艺工作座谈会，回来时异常兴奋地找到我爸。他说，他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听到了一盘磁带，是你的《远山》和《归途》！林老师激动极了，他对我爸说，这孩子的声音和创作，‘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带着露水和地气’，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真诚！他说，这很可能代表了群众文艺的一个新突破点，一种真正源自生活、发自内心的表达……”
看到这里，谢衣的心跳陡然加快。他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那位素未谋面的林老师激动的面容。
“……林老师还悄悄透露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他说，文化部正在积极筹备今年的‘全国青年文艺汇演’，旨在鼓励和发掘反映新时代青年精神风貌的原创文艺作品，尤其强调创新与真诚。他认为，你的作品完全符合这个方向，极具竞争力，他强烈建议你尝试报名参加选拔……”
汇演！
这两个字，像一道积蓄了许久力量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浓重的迷雾！又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在他心中激荡起巨大的涟漪。
全国青年文艺汇演！这是官方认可的、最高级别的青年文艺平台！不再是地下流传的磁带，不再是局限于校园湖畔的自发吟唱，而是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展示自己音乐、接受权威评判、甚至可能获得正式认可的舞台！
这意味着，他的音乐，或许并非完全没有生存的空间，并非注定只能是“歧路”。如果能够通过这个平台证明其价值，那么来自系里、来自周遭的压力，或许就能找到化解的契机。这不再仅仅是个人的坚持，而是有可能被纳入国家鼓励的文艺探索范畴。
这条被官方认可的路径，虽然依旧朦胧，却如同黑夜海平面上突然出现的灯塔微光，虽然遥远，却清晰地指示出了一个可能的方向。希望，如同石缝中的草芽，顶着沉重的压力，顽强地探出了头。
谢衣紧紧攥着信纸，抬头望向夜空。疏星依旧，但在他眼中，那光芒似乎变得明亮了许多。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肺腑间那团因压抑而几乎冻结的火焰，重新开始跳动，散发出微弱却执拗的热量。
抉择，似乎有了一个清晰的倾斜。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为了音乐，也为了在现实中为这份热爱争得一席之地。前方的路依然挑战重重，但至少，迷雾中己经透进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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