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那场“非法”音乐会的影响，如同石子入水，漾开的涟漪比谢衣预想的还要广阔。不仅是在学生群体中口耳相传，甚至惊动了学校团委和文化社团的负责老师。几位看过展览、也恰好“偶遇”了那场音乐会的老师，对“青铜”乐队这种将古老民乐与现代意识相结合的大胆尝试留下了深刻印象。
“有点意思，”一位负责文艺活动的老师评价道，“不是简单的复古，也不是盲目的模仿西方，他们在找自己的路，虽然……听着还有点怪。”
正是这份“有点意思”和“有点怪”，让“青铜”乐队获得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
经由学校推荐，他们的名字和《地籁》作品被报送到了市文化部门，参与一个即将举办的、规格更高的“新时期文艺汇演”的节目遴选。这不再是图书馆角落里自娱自乐的“背景音乐”，而是有可能登上真正大舞台的官方机会！
消息传来，简陋的平房排练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太好了！咱们这是要鸟枪换炮了啊！”周扬兴奋地挥舞着拳头，仿佛己经看到了乐队在聚光灯下接受鲜花和掌声的场景，“我就说嘛，‘是金子总会发光’！咱们这‘青铜’，那也是能当编钟敲响的！”
连一向清冷的楚云，嘴角也难得地牵起了一丝向上的弧度，手指无意识地着他的埙，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林音则小声而激动地和谢衣讨论着，如果登上大舞台，古琴是不是需要更好的拾音设备。王建国更是推了推眼镜，开始构思他的“终极版”声效方案，嘴里念念有词：“功率得加大……立体声场……或许可以加入一点模拟甲骨灼裂时的噼啪声效……”
只有谢衣，在最初的兴奋过后，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安。规格越高，意味着审查越严，标准也越不同。他们这种过于个人化、强调内在感受和历史苍茫感的音乐，是否能被主流审美所接纳？
他的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
为了确保节目质量，文化局的领导亲自带队，来到他们这间“著名”的简陋排练室进行审听。几位领导西装革履，与这间堆满杂物、墙壁斑驳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们严肃地坐在唯一几张还算完整的椅子上，周扬忙前忙后地倒水，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开始吧。”为首的那位副局长，姓李，面容严肃，言简意赅。
谢衣深吸一口气，和伙伴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地籁》的排练他们己经驾轻就熟，很快，那低沉悠远的埙声、清冷孤高的琴音、沙哑吟诵和充满空间感的电声背景再次响起。谢衣全身心投入，试图将那种对文明源头的敬畏、对时空流转的感怀，通过音乐传递出去。
然而，几位领导的眉头，随着音乐的进行，却越皱越紧。
一曲终了，排练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王建国设备里残余的电子嗡鸣声在轻轻回响。
李副局长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看谢衣，而是目光扫过乐队成员，最后落在那些“奇怪”的乐器上，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嗯……同学们的热情和探索精神，是值得肯定的。”他先定了调子，这是标准的开场白，“作品呢，基调是好的，有民族特色，挖掘了我们古代的文化元素，这个方向是对的。”
听到这里，周扬脸上露出了笑容，刚想接口，却被李副局长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但是——”
这个转折词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整体感觉，是不是太……太低沉了？太晦涩了？那个埙，一首‘呜咽呜咽’的，古琴也弹得零零落落，不够连贯。我们新时代的文艺作品，要给人以力量，要昂扬向上，要鼓舞人心！要让人听到之后，热血沸腾，干劲十足！你们这个……听着让人心里发沉，有点……有点消极啊。”
谢衣张了张嘴，想解释《地籁》追求的是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和内心的宁静致远，但李副局长没有给他机会，目光转向了王建国那堆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设备，眉头皱得更深了：
“还有这个……这些电声音响是怎么回事？吱吱嗡嗡的，听起来很不踏实，有点飘，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声鸣1978》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有点虚……这种声音，是不是有点……啊，那个，有点资本主义靡靡之音的感觉？不够健康，不够阳光！我们社会主义文艺，还是要以扎实的、优美的民族乐器和演唱为主嘛！”
“靡靡之音”西个字，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王建国的脸瞬间白了，下意识地关掉了了他那些视若珍宝的设备。楚云默默放下了埙，林音也低下了头。周扬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嘴角抽搐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压力，如同实质般的重量，瞬间压垮了排练室里原本充满创作激情的空气。领导们又说了几句“希望认真修改，拿出符合汇演要求的作品”之类的场面话，便起身离开了，留下“青铜”乐队众人，面对着满室的寂静和失落。
“这……这算什么？”
领导一走，周扬第一个跳了起来，满脸的不服气，“说我们低沉？不够昂扬？难道非要敲锣打鼓、喊口号才算鼓舞人心吗？还有老王那设备，怎么就靡靡之音了？这是艺术探索！他们根本不懂！”
楚云冷冷地吐出三个字：“对牛弹琴。”虽然刻薄，却道出了大家此刻的部分心声。
林音忧心忡忡地看着谢衣：“谢衣哥哥，我们……要改吗？可是如果改成那种热闹的曲子，还是我们的《地籁》吗？”
王建国更是沮丧地蹲在他的设备旁，仿佛那些宝贝电路板都蒙上了一层灰。
所有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谢衣身上。他是乐队的主心骨，是《地籁》的创作者。是妥协，按照领导的要求，将音乐修改得“昂扬”、“阳光”，加入更明快的节奏和更“积极”的旋律，以换取登上大舞台的机会？还是坚持自我，哪怕失去这次难得的机遇，甚至可能因此被贴上“不合时宜”的标签？
谢衣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院子里那棵在秋风中摇曳的老槐树，树叶己开始泛黄。他想起了二里头炙热的阳光，想起了林教授说的“格物致知，音由心生”，想起了图书馆角落里那些同学们眼中闪烁的泪光。
他转过身，脸上并没有大家预想中的沉重或愤怒，反而露出一丝混合着无奈和坚定的复杂笑容。
“同志们，”他开口，语气试图轻松，“领导们有他们的审美标准，这很正常。就像我们不能要求一位考古学家必须喜欢摇滚乐一样。”
他走到自己的吉他旁，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发出一个清脆的单音。
“他们说我们低沉，不够昂扬。或许是因为，我们描绘的不是己经建成的繁华都市，而是祖先在茫茫原野上‘拓荒’时，那种面对未知的敬畏、探索的艰辛，以及黑暗中闪烁的微弱却坚定的星火。这种力量，是内向的，是沉淀的，不一定非要表现在高昂的调门上。”
他又看向王建国：“老王的电子音效，他们说‘靡靡之音’，或许只是因为他们不熟悉这种声音的语言。它对我们来说，是营造时空感、是现代人对古老文明的一种想象和呼应，不是靡靡之音，是‘思接千载’的翅膀。”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位伙伴：“如果我们现在为了上台，把曲子改得面目全非，加进一堆热闹的锣鼓点儿，把埙声吹得喜气洋洋，那还是我们想要的‘青铜’之声吗？那还是我们耗尽心血创作的《地籁》吗？”
周扬忍不住问：“那……你的意思是，不改？就这么硬扛着？机会可就没了啊！”
谢衣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他特有的那种执拗和乐观：“机会很重要，但比机会更重要的，是我们发出声音的初衷。我们可以尝试做一些调整，不是原则性的妥协，而是让我们的表达更清晰，更容易被理解。比如，在某些段落，可以稍微明亮一点点，让希望感更凸显？老王的音效，可以再琢磨一下，让它听起来更‘正’，更贴近我们想表达的‘大地共鸣’而非‘外星信号’？”
他看向大家，眼神明亮：“我们要做的，不是放弃自己的根，而是想办法让我们的音乐之树，既能向下扎得更深，也能让更多的人看到它独特的枝叶。这不是妥协，这是更聪明的坚持，是‘以正合，以奇胜’！”
他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虽然前路依然困难重重，但谢衣的清晰和坚定，让他们重新找到了方向。压力依然存在，但“青铜”乐队，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去迎接这场汇演前夕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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