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盛夏，清晨的露水还挂在玉米叶上，谢衣揣着两个窝窝头，踏上了去县城的路。山道蜿蜒，晨风吹过青纱帐，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他的布鞋很快就被路旁的野草打湿，但步伐却异常稳健。
县城中学的考场外，梧桐树上知了声嘶力竭，挤满了神色各异的考生。穿着褪色军装的知青，戴着眼镜的县城青年，还有少数几个像谢衣这样从公社来的年轻人。谢大牛也来了，穿着一身崭新的确良衬衫，看见谢衣时故意把头扭到一边。
"哟，这不是咱们村的秀才吗？"谢大牛阴阳怪气地对同伴说，"这么热的天，可别在考场上中暑了。"
谢衣仿佛没听见，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这是一间老旧的教室，墙上的"教育要革命"标语依稀可辨，木制课桌坑坑洼洼，桌面上还留着往年考生刻下的字迹。他轻轻抚过桌面，感受着上面深深浅浅的刻痕，像是在触摸这个时代的教育印记。
第一场考数学。试卷发下，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七月的闷热让汗水很快浸湿了考生的衣衫，后排己经有人开始不停地擦汗。谢衣却只是微微一笑——这些在后世看来只是基础的知识点，在他笔下如行云流水。电风扇在头顶嗡嗡作响，却丝毫不影响他的专注。不到一个小时，他己经做完所有题目，开始仔细检查。
监考老师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在他身边来回走了好几趟，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惊讶。
接下来的政治考试，谢大牛在隔壁考场急得抓耳挠腮，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而谢衣却下笔如有神，他巧妙地将后世的理解融入这个时代的语境，既有鲜明的立场，又不失独到的见解。论述题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结合考古学的实证精神，写得深入浅出，连巡考的教委领导都忍不住在他身后驻足良久。
语文考试的作文题是《我的理想》。窗外的知了声声中，谢衣没有空谈大道理，而是用质朴的文字讲述了一个农村青年在煤油灯下自学，梦想用知识改变家乡的故事。他写到了龟甲上的卜辞，写到了青铜器上的铭文，写到了祖先留下的文化遗产。文字间流淌的真情实感，让阅卷老师后来评价说"字里行间都能闻到泥土的芬芳"。
最让人震惊的是英语考试。当其他考生还在磕磕绊绊地读着阅读理解时，谢衣己经流畅地写完了最后一题。他的英文书写优美地道，词汇量远超高中大纲，甚至用上了地道的英文习语。监考的英语老师忍不住低声问："你在哪里学的英语？"
谢衣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谦逊地笑笑："自学的。"
每场考试，他都是最早交卷的考生之一。当他平静地走出考场时，总能感受到身后复杂的目光。七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操场上，远处传来卖冰棍的吆喝声。
"装什么装，肯定都是乱写的。"谢大牛每次看见他提前交卷，都要这样嘟囔一句，但语气一次比一次虚。
半个月后，阅卷工作在县一中进行。电风扇在办公室里呼呼作响，数学教研组长王老师批改到一份试卷时，突然拍案而起："满分！竟然是满分！"
其他老师围拢过来，看着那份字迹工整、解题过程简洁优美的试卷，都啧啧称奇。更让他们震惊的是，这份试卷的主人，各科成绩都高得惊人：政治98，语文96，物理95，化学94......而英语，又是一个满分！
"这是哪个学校的？"校长激动地问，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摇。
教务主任翻看着报名表，声音有些发抖："谢家坳公社......是个农村娃。"
消息像长了翅膀，先是在教育局内部传开，然后飞向了各个公社。
这天下午，谢衣正在玉米地里除草。盛夏的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天上，地里的人们都在埋头干活。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公社文书老张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疯了一样冲进地里。
"谢衣！谢衣在哪？"老张跳下车，也顾不上扶，挥舞着一张红纸大喊："出来了！成绩出来了！全县第一！地区状元！"
锄头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谢大牛的锄头砸在自己脚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张大了嘴。二婶王氏手里的簸箕掉在地上，玉米粒撒了一地。所有社员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像被施了定身咒。
老张冲到谢衣面前，激动得语无伦次："京大！京市大学录取了！数学满分！英语满分！总分全县第一，全地区第一！"
谢保国手里的烟袋掉在了地上。这个沉默了大半辈子的庄稼汉，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远处的菜地里，李素珍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涌出。
谢衣缓缓首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盛夏的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庞上，那抹淡淡的笑容里，有释然，有笃定，还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地里不知是谁先鼓起了掌，接着，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只有谢大牛还僵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仿佛被那三个响亮的词语击懵了——全县第一！地区状元！京市大学！
这一刻，谢家坳的天，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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