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阳县，钱府。
府外街道的青石板上已凝起一层薄霜，府内待客的暖阁中却温暖如春。
上等的银霜炭在兽首铜炉里烧得通红却没有一丝烟气，只余下融融的暖意，将名贵紫檀木家具的边缘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只是这份暖意，似乎并未能驱散主座上那人眉心拧着的那个疙瘩。
钱宝穿着一身崭新的绸缎长袍，却依然掩不住面容的憔悴与苍白。
他亲自为对面的贵客斟上一杯温好的美酒，极力维持着自己的动作，甚至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却依旧无法完全抑制住那源自骨子里的颤抖。
坐在他对面的那人，正是南扬郡守孙天州的小舅子——郭珩。
郭珩此番前来，明面上的理由是听闻棘阳县秋日的桂花糕乃是一绝，此时正逢桂花糕上市于是便特来品尝。
孙天州也就顺水推舟，让他这个明面上的靶子来吸引本地豪绅的注意力，好方便吴先生在暗处行事。
此刻的郭珩正拿着一双象牙筷，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精致的桂花糕，仿佛要将这小小的糕点品出三分官威与七分雅致。
“钱老爷。”郭珩将桂花糕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半晌才含糊地开口。
“你这府上的厨子手艺倒是不错，这糕点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郭公子谬赞了。”钱宝脸上僵硬的肌肉牵扯出一个笑容，“既然公子喜欢，稍后我便让下人备上一百盒给公子带回府上品尝。”
“一百盒？钱老爷倒是大方。”郭珩挑了挑眉。
接着他用餐巾慢悠悠地擦拭嘴角，“不过我姐夫常说，无功不受禄。你今日这般破费，想必不仅仅是为了请我尝一块桂花糕吧？”
来了！钱宝心中一紧。
他猛地抢前两步，对着郭珩便是一个长揖及地，袍袖落地几乎与地面平行。
“公子明鉴！”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小人今日请公子前来，确实是有天大的冤情，想请公子为我们棘阳县数十万良善百姓做主啊！”
这突如其来的大礼，让郭珩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避开了钱宝的朝向。
“行了行了，有话就说，别搞这些虚的。我只是跟着商队出来散散心，可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断不了你们地方上的官司。”
钱宝直起身子时，已是满脸悲怆。
“公子有所不知！我等世居棘阳，向来安分守己，对郡守大人更是忠心耿耿！”
“可谁知……那黑风口出了个名叫李胜的妖人，此獠聚众谋反，残害乡里，我等这才响应官府号召前去平叛。”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充满了惊恐与后怕。
“却不料那妖人竟会妖法！他……他凭空召来妖兵，引下天雷，我等联军近两千人，一夕之间土崩瓦解！”
“若非小人命大，恐怕也早已成了那妖人的阶下之魂了。”
说到关键处，他甚至抬袖拭了拭并无泪水的眼角。
郭珩听着，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妖法？这种话骗骗乡野村夫还行。”他放下茶杯，言语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让我回去跟我姐夫说再发一支大军过来，替你们把屁股擦干净？”
郭珩的讥诮并未浇灭钱宝眼中的火焰，反而让那火焰烧得更加诡异。
显然空口白牙的求告，根本打动不了眼前这个只认利益的纨绔子弟。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公子，发兵与否自然是郡守大人定夺。只是有一事小人觉得必须得让您知道，此事关系到整个南扬郡的财路……”
“财路？”郭珩那双兴趣缺缺的眼睛睁开了些许。
钱帛动人心，这财路显然要比什么妖人和冤情要动听得多。
“不错！”钱宝重重地点头，眼神在暖阁内扫视了一圈，仿佛担心隔墙有耳。
他凑得更近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李胜之所以能盘踞黑风口，靠的不光是那妖法，更是因为他在黑风口的山里霸占着一座金山！”
“金山？”郭珩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千真万确！”钱宝的语气斩钉截铁。
“当初我等之所以出兵，虽然打着是平叛的名号，实则也是想为郡守大人将这泼天的富贵掌握在手中。谁知那李胜竟如此悍勇，我等不仅没能成功，反而打草惊蛇了。”
他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那可是能让整个南扬郡府库充盈的宝藏。”
“所以小人思来想去，这种事情必须得让郭公子知道才行。不然若是这等惊天财物落在一个反贼的手里，小人是真的寝食难安啊。”
郭珩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此话当真？你可有证据？”
他彻底撕下了之前的矜持伪装，眼中再无半分慵懒，只剩下狼一般的绿光。
钱宝心中狂喜，脸上却故作惊慌地向后缩了缩。
“郭公子，这种事情小人哪敢欺瞒您啊。小人曾派心腹潜入过黑风口附近，亲眼见到那李胜的手下从山里运出石头，那石头在日光下闪着金光，分明就是大块的狗头金啊！”
“只是那厮在黑风口守备森严，我们的人根本无法靠近，证据……证据都在那贼人手里……”
“那你为何不早些上报郡守？”郭珩追问道。
“小人……小人不是不报，是心里不敢啊！”钱宝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本想着拿下这等宝藏献与郡守大人，没想到竟然损兵折将，哪还有脸去见郡守大人啊。”
“再说此事若是张扬出去，被有心人听了去……比如那位颍水的杨总管，那这天大的功劳岂不就旁落了？”
听到钱宝这番话，尤其是提到杨清源，郭珩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了些。
他猛地站了起来，在暖阁内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的困兽，就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钱宝看着他焦躁的背影，知道火候已到。
于是钱宝凑上前去，用一种充满诱惑的低语说道：“公子，您身份尊贵，那李胜绝对不敢对您怎么样。”
“只要您出面振臂一呼，联合我们棘阳各家势力，以雷霆之势拿下黑风口，到那时整座金山就都是您的囊中之物了。”
“至于小人……只求能手刃仇敌，便心满意足了！”
郭珩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看着卑微地躬着身的钱宝，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好！好一个钱老爷，果然忠心可嘉。”他上前重重地拍了拍钱宝的肩膀。
“你放心吧，这件事我管定了！区区一个山野妖人，还能翻了天不成？”
郭珩越想越是激动，织梦鼠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再也无心品尝什么桂花糕。
只见他大袖一甩，便带着满脑子的金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钱府。
暖阁内恢复了寂静。
钱宝缓缓直起身子，脸上那悲怆和谦卑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嘴角勾起的一个扭曲而怨毒的弧度。
他走到窗边看着郭珩远去的背影，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令人心颤的低沉冷笑。
……
棘阳县城的南门茶馆。
这茶馆普普通通，与南扬郡任何一处市井的茶馆并无二致。
空气里飘着着廉价茶叶的涩味，还有伙计身上散发的汗味以及后厨飘来的油烟气，融合成一种独有的带着些许油腻的暖湿气息。
茶馆中时不时传出跑堂伙计洪亮的吆喝声，跟茶客们高声的谈笑以及账房算盘珠子清脆的拨弄声交织在一起，让这低矮的屋梁下显得无比热闹。
吴先生拣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茶馆里的人。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已经看不出原色，的皮肤并非简单的染黑，而是呈现出一种被风霜和烈日反复侵袭后留下的暗沉色泽，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无法完全洗净的泥垢。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有气无力地迎了上来。
这种打扮的人一般都不会太富裕，所以小二也热情不起来，只是抽空过来问一下。
“一间上房，再来两斤熟牛肉，温一壶好酒，剩下的是给你的赏银。”吴先生随手丢出一小块碎银，显得颇为阔绰。
“好嘞客官！”没想到这家伙出手这么大方，店小二的眼睛瞬间亮了，态度也殷勤了三百六十度。
在店小二上菜的时候，吴先生状似无意地问道：“小二哥，我看这城里气氛不对啊，怎的这般冷清？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客官您是外地来的吧？”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神秘兼惧怕的神色，“您是不知道，咱们这儿……闹妖人了！”
“哦？妖人？”吴先生故作惊讶。
“可不是嘛！”店小二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就在城外那黑风口，出了个叫李胜的妖人，不光会撒豆成兵，还会召唤天雷！前些天，几大家族凑了两千人的联军去剿他，结果……”
“啧啧，一个照面就被打得屁滚尿流，死伤惨重啊。”
吴先生心中一动，这倒与郡守大人得到的情报大致吻合。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套话：“竟有此事，那这妖人岂不是很凶残？”
“凶残？那倒未必。”店小二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向往。
“听说啊，那妖人……不，现在好多人都叫他‘幸福仙人’了。”
“他非但不抢不杀，还给人饭吃，给人地种。他那儿有一种亩产好几千斤的‘仙豆’，还有一种‘神犁’，听说用了之后一个人能耕十个人的地哩。”
“而且啊。”店小二凑得更近了，脸上露出神神秘秘的表情。
“我隔壁三舅家的表侄子，前几天偷偷跑去那黑风口换盐，只用了几捆木柴就换回来一大包雪白的精盐！比官盐还白，还便宜！”
吴先生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一个能召唤妖兵的魔头？
一个派发粮食传播技术的“活神仙”？
这两个形象反差如此巨大，却又同时指向了同一个人——李胜。
吴先生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情的背后远比郡守大人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他挥手屏退小二，然后坐在那里静静地思考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面前酒碗里温热的酒都失了温度的时候，吴先生这才端起来喝了一口。
他看似在对着油腻的桌面发呆，实则将周遭的嘈杂人声尽数收入耳中。
优秀的探子从不轻信卷宗，因为经过重重加工的文字就像一层厚厚的茧，难以察觉其中真实的情况。
而市井间的流言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剥开层层夸张的外壳后，里面往往藏着最真实的内核。
他想听的东西，就在这市井传闻之间。
邻桌是三个刚卸下担子的脚夫，正就着一碟盐水豆子大声闲聊。
“听说了没？下溪村那边前儿又送了三十多个人去黑风口。”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兴奋地用手肘撞了撞同伴。
“嗨，你这消息都过时了，现在十里八乡的谁家还没个亲戚朋友在幸福乡？”另一个瘦高个接过话头。
“俺表弟就在那农垦队，昨天托人带信说他们又垦出上百亩地，准备明年种那个叫‘玉米’的仙粮呢，听说那棒子结得比小孩胳膊都粗，一亩能顶咱们这儿好几亩收成。”
“嘁，照你这么说一亩能收几千斤，什么粮食能这么神？”第三个脚夫满脸怀疑。
“那还能有假？”瘦高个一拍桌子，“李仙人是什么人物？那是能让土里长食粮的活神仙！他给的土豆咱们不都吃过吗，往后有了仙粮谁还用饿肚子！”
“李仙人”……吴先生端着茶碗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碗壁。
几个脚夫对李胜的这个称呼，与郡守府卷宗里那个“聚众谋反的妖人”截然不同，宛如光与影的两极。
络腮胡汉子咂咂嘴，接话道：“仙不仙人的先不说，关键是人家幸福乡有规矩啊。你流多少汗，就拿多少‘贡献点’，凭点数就能去仓房换吃的喝的，不克扣一分一厘。”
“听说张屠户家那远房表姐，前几天就因为照料伤员仔细，一天赚的比张屠户杀一个月猪都多，还分到一大碗红烧肉！啧啧，那日子……”
“可不是么。”瘦高个附和，“哪像县里那帮老爷，就知道刮地皮。前阵子联军去打黑风口，结果几千人被打得屁滚尿流，要我说就是活该！”
“嘘……小声点！”络腮胡连忙做了个手势，“当心祸从口出！”
瘦高个撇撇嘴，悻悻然地压低了声音。
吴先生垂下眼睑，将碗中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根蔓延开来。
在这里坐了半天，他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东西。
妖人还是仙人？蛊惑人心抑或深得民心？两个截然相反的形象在他脑中逐渐勾勒出来。
郡守府的报告将李胜描绘成一个依靠邪术的魔头，而市井的传言则将他塑造成带来希望的救主。
他更倾向于相信后者，因为后者有坚实的逻辑——再高明的幻术也变不出能填饱数万人肚子的粮食。
那么，郡守府收到的报告，问题出在哪里？
吴先生起身将手中的冷酒一饮而尽，悄无声息地汇入街上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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