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生缓缓地走在街上,同时还在不断地打量着四周,表现得就像一个不算富裕的寻常行商。
他步伐不快,思绪却已沉凝,开始对照自己刚才获得的信息重新解构那些来自官方的文字。
刚才在茶馆里面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少,但无一例外都与那官方报告有极大的出入。
倘若茶馆所闻为真,那所谓“叛逆”就不过是一群为护家园而殊死一搏的乡民,顶多也就是食饱衣暖让他们的战力更强一些。
毕竟一支有信仰有补给的队伍,其战力远非那些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可比。
那么所谓的“天雷”,或许是某种他未知的新式军械?想来李胜这样一个能拿出高产炼铁法的人,能够再造出一些新式武器亦在情理之中。
唯有那凭空消失的银甲“天兵”,是唯一无法用常理揣度的环节,也是笼罩在一切之上的核心问题。
那究竟是夸大战败的托词,还是……确有其事?
棘阳的局势远比郡守预想的要复杂,吴先生心知自己不能再依赖各种二手消息,他需要能够亲手触摸、亲眼验证的真实。
直接前往黑风口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于是他想起了茶馆里听到的那个地名——下溪村。
作为最早与幸福乡贸易并为其输送人力的村庄,那里无疑是最佳的切入点。
那里的人既是体系的受益者,又相对处于核心圈外,比幸福乡的人更容易接触。
很快,一个周密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吴先生准备将和他的手下扮作一群从别处逃难而来的灾民,因为听闻幸福乡的大名所以特来投靠,这个身份应该可以应对简单的盘问了。
他在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客栈里,见到了自己的几名手下。
这些人同样是商队伙计的打扮,但眼神中暗藏的锋芒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只见其中一人抱拳道:“大人,有何吩咐?”
吴先生将所闻所析简要复述了一遍,最后问道:“豪绅说他是妖人,百姓说他是活神仙。你们怎么看?”
几名手下交换了一下眼神,皆看到了彼此的惊异与凝重。其中一人沉吟道:“大人,若百姓所言非虚,此人……怕已有开创基业之相。”
“所以,我才要亲眼去看看。”吴先生的目光扫过众人,“从现在起,我们是来自北方大水后的灾民,一路乞讨至此,只为求条活路。”
他盯着每个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补充:“记住,你们就是灾民。”
“你们是一群讨食的饿狗,不是等着捕猎的恶狼。把衣服给弄破,身上抹点泥,手上要有口子。干粮只留三天,之后我们要和真正的灾民一样去体验饥饿。”
手下们的神情变得无比严肃,齐齐垂首领命。
“目的地,下溪村。”吴先生用茶水在桌上画出简图,“我们会在那停留一段时间。”
“你们的任务,是用耳朵听,用眼睛看,但是记得管住嘴,不该说的别说。我要知道村民怎么看李胜,他们的生活如何,那‘贡献点’究竟是什么。”
“去吧,一个时辰后在城外西边破庙汇合,别露马脚。”吴先生挥挥手。
“属下明白。”手下们纷纷领命,然后逐个退去。
吴先生独自留在房内,他走到窗边,望着街上的人群,目光幽深。
一个能让百姓真心拥戴的领袖,一个能建立全新秩序的势力,一个可能掌握着未知力量的年轻人……
李胜这个名字,已经从一份报告变成了一个他必须亲手去解开的谜局。
……
颍水大营的帅帐内,烛火比往常多燃了两根。
摇曳的火光下,堆积如山的公文映照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杨清源坐在案后,手指缓缓拂过两份报告。
一份来自南扬郡守府,措辞圆滑周全,将一场数千人参与的战事,轻描淡写为“棘阳县匪乱已平”。
另一份则来自他的亲信眼线,字里行间透出的惊恐几乎要冲破纸面——“天兵降世,银甲过处,势不可挡”、“黑风口李胜,已非凡人手段可度之”。
密报末尾附上了一份对幸福乡“贡献点”制度的粗略观察,这种以劳动换取报酬,多劳多得的规矩,让杨清源这种处理惯了赋税徭役的老官僚都感到了一种直白到近乎原始的驱动力。
一名亲随悄步入内,将另一份急报呈上:“总管,南扬郡守的小舅子郭珩,已高调抵达棘阳县城。”
杨清源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手中的密报,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个轻微的回应。
他看都未看那份关于郭珩的急报,便随手将其丢入一旁的纸篓,纸张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派人盯死棘阳的粮价和铁价,有任何异动,即刻回报。”
“遵命。”亲随躬身退下。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杨清源的目光最终落回那份描述“天兵”的密报上,修长的指节无声地叩击着桌面,上面“李胜”二字,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灌钢法,曲辕犁,活字印刷……还有这神鬼莫测的“天兵”。
一个人竟然能在短短数月间,从一个籍籍无名的亭长,成长为割据一方的势力之主,这种速度已经完全超出了常理。
长久的沉默后,杨清源缓缓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前,从一个暗格中取出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
他没有用惯常处理公文的旧笔,而是换上了一支从未用过的紫毫小楷。
他亲自研墨,铺开一张没有任何标记的素白信纸,提笔蘸饱了墨,落笔时却停顿了片刻。
最终,他在信纸上写下的并非任何关于棘阳或李胜的字眼,而是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日常问候与时政见解。
一封长信写罢,他仔细地吹干墨迹,将其装入一个特制的用火漆封口的牛皮信筒。
“来人。”
一名亲随再次入内,无声地跪倒在地。
“将此信,走暗桩,用最快的渠道送往京城太常寺少卿府。”杨清源将信筒递出,“不得经过任何驿站。”
“属下明白。”亲随双手接过信筒,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帐外夜色中。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幸福工厂不相信饥荒
帐内,杨清源重新坐回案后,拾起一份关于运河堤坝的工程图纸。
南扬郡的风云,似乎远不如眼前这道堤坝的稳固来得重要。
……
卧龙山。
竹庐之内,棋子落盘的脆响与风过竹叶的沙沙声清浊相间。
林琬琰执黑,秦伯执白。
棋盘之上,白子已成天罗地网之势,一条黑子大龙被困于中央,最后一处气眼被彻底封死,再无转圜余地。
秦伯顿了顿,继续说道:“殿下,这位李公子……怕是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复杂。我们与他合作的风险还是太大了,到底是与虎谋皮还是能借东风,现在都不好说。”
林琬琰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棋盘上被围困的黑龙,久久不言。
秦伯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截断了黑子的大龙。
“殿下,李胜赢了,赢得匪夷所思。那‘天兵’之术已非凡人手段。我们若想借其力复国,怕是会引火烧身。”
林琬琰看着满盘皆输的棋局,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秦伯,或许我们该换个思路。与其想着如何‘借’他的力,不如想想,如何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助力’。”
秦伯沉默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放下手中的棋子,然后换了个话题:“殿下,孙天州的小舅子郭珩到了棘阳,行事颇为张扬。”
林琬琰并未去看那盘已定的死局,她的目光落在桌案另一侧的两份情报上,这是夜枭刚刚呈上来的。
一份详细记录了郭珩自入城以来的一举一动——宴请、索贿、言语无状。
另一份则是派人从幸福乡周边村庄收集来的,关于“贡献点”制度的详尽描摹,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修一尺墙,得十点”、“烧制一筐木炭,得五十点”之类的具体条目。
“秦伯,您看这份制度。”林琬琰轻声开口,指尖点在那份来自幸福乡的情报上。
秦伯将目光从棋盘移开,拿起那份情报逐字逐句地看着。
很快,他那张沉静的脸上便有了反应,原本平缓的呼吸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停顿。
“不以身份、不以亲疏,只以贡献论奖惩……”秦伯缓缓放下情报,声音里带着一丝郑重,“这位李公子,他不是在收拢流民,他是在建立一套全新的法度。”
“是啊。”林琬琰的嘴角微微。
“一套能让最底层的百姓,也看到希望的法度。所以,棘阳豪绅必败无疑,他们与李胜争的,已非一地之得失,而是百姓的民心。”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郭珩此人,贪婪鲁莽,正好可以为我所利用。我们若是能接近他,或许能探听到郡守府对黑风口真正的态度,这对我们将来如何与李胜相处,至关重要。”
秦伯沉吟道:“殿下的意思是……”
“金钱、美酒、奉承……纨绔子弟喜欢的,我们加倍给他。”林琬琰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派个机灵点的人去,装作是外地来的富家公子,与他结为‘朋友’。让我们看看这位郭公子此来,究竟只是为了他自己的贪欲,还是……带着孙天州的任务。”
“我明白了。”秦伯点头,“夜枭手下有个好手最善此道,我这便去安排。”
“嗯。”林琬琰重新看向那盘棋,随手将一枚黑子投入棋盘中央,瞬间打乱了黑白分明的格局。
“棋局已死,那就重开一局。”
……
棘阳县城西,破庙。
残垣挡不住穿堂的冷风,吹得那尊不知名神像脸上剥落的金漆下,积存的蛛网微微晃动。
吴先生与他的五名手下已经在此汇合。
一个时辰之内,他们身上所有能与“商队”二字扯上关系的东西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破烂不堪散发着馊味的衣衫,蜡黄中带着病态的脸色,以及深陷眼窝中那黯淡茫然的眼神。
郡守府的精锐密探,已经消失在了入庙前的路上。
此刻站在这里的,只是一群在饥荒和战乱中挣扎求生的灾民。
“都记住了吗?”吴先生的声音压得很低,在这空旷的破庙中显得有些压抑,“从现在起,你们的身份是北方发大水后逃难至此的农夫。”
“你们的家人都死了,你们一路乞讨,听闻黑风口有活路,才想来投奔。”
无人应答,这是规矩。
他们只是用动作做出回应——一个手下从怀里掏出半块干硬的黑面饼,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如同对待山珍海味般缓慢而郑重地咀嚼着。
另一个则蜷缩在角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那是一种长期处于饥饿和惶恐下才会有的生理性战栗。
吴先生微微颔首。他对手下的要求,远不止是外表的伪装。
“我们的目的地是下溪村,不是黑风口。”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到了那里,少说,多听,多看。”
“我要你们记住每一个跟你说话的村民的表情,记住他们提到李胜和幸福乡时的反应。我要你们弄清楚,他们的孩子能不能上学堂,他们生了病有没有人医治,他们的‘贡献点’,究竟能不能换到粮食。”
他停顿了一下,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瓦片,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画了一条线。
“郭珩那条线,是给豪绅们看的,而我们要看的是那些豪绅们看不到的东西。
“大人要的是真相,是那些藏在‘妖人’和‘活神仙’这两个名号之下的最根本的东西。”
说完,他将瓦片丢掉,拍了拍手上的灰。
然后佝偻下身子,抓起一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木棍充当拐杖,一瘸一拐地向庙门外走去。
他的步伐缓慢而沉重,与任何一个挣扎在乱世里的普通灾民,已看不出分别。
其余五人,也各自用自己的方式,走入了这片萧瑟的暮色之中。
他们没有结伴而行,而是三三两两地散开,汇入了官道上那由无数灾民组成的缓慢人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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