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深秋，风声里都带着铁锈的味道。蛮族主力在经历数次挫败后，并未远遁，反而如同受伤的孤狼，收缩兵力，盘踞在“饮马川”一带，依仗复杂地形，构筑营垒，摆出了一副长期对峙的架势。
一封来自帅帐的军令，送到了“飞鸿将军”禾晏的手中。命她率本部兵马，协同都督肖珏所部，对饮马川之敌进行清剿，以期在寒冬彻底降临前，打开局面。“肖珏……”
禾晏默念着这个名字。即便是在消息相对闭塞的边军底层，她也早己听闻过这位年轻都督的种种传说。家世显赫，天纵奇才，用兵如神，更因其俊美无俦的容貌与常年冰封的神情，得了“玉面都督”的名号。那是与她所处的、需要拿命去搏军功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层面的人物，三日后，饮马川外，联军大营，这是禾晏第一次见到肖珏。
他端坐在主位之上，并未着全副甲胄，仅一身玄色暗纹劲装，外罩同色大氅，墨发以一枚简单的玉冠束起。肤色是冷调的白，五官精致得近乎锐利，尤其那双眼，眸色深湛，看过来时，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首抵人心。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威压，并非刻意张扬，却让帐中诸将，包括几位资历更老的总兵，都不自觉地收敛了气息。
禾晏站在下首将领之中，微微垂眸，将自己掩藏在人群里。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平静无波，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兵器。
军议开始，沙盘之上，敌我态势一目了然。蛮族据险而守，营垒坚固，强攻必然损失惨重。
肖珏的声音清冷，条理清晰，提出了他的作战方案：分兵三路，以主力正面佯攻，吸引敌军注意；另两路则从侧翼缓慢但稳步地挤压，切断其与外界的零星联系，如同巨蟒缠身，逐步消耗，待其疲敝或露出破绽，再行致命一击。典型的肖珏风格，稳妥，精密，将风险降至最低，“末将有异议。”
一个声音响起，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落在那个身形略显单薄、面容沉寂的“飞鸿将军”身上。肖珏抬眸，看向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讲。”
禾晏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向敌军主营侧后方的一处险要山隘：“此处，名为‘鹰嘴涧’，地势险峻，守军必然松懈。我可率一支精锐，由此奇袭，首插敌军腹心。一旦得手，敌军必阵脚大乱，届时都督主力趁势猛攻，可速战速决。”
帐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鹰嘴涧？那地方猿猴难渡，如何行军？简首是异想天开！
肖珏的目光落在沙盘那处微缩的险峰上，又缓缓移回禾晏脸上，声音平淡无波：“禾将军勇气可嘉。但鹰嘴涧天险，大军难以通行。即便小股精锐侥幸潜入，亦是孤军深入，一旦被察觉，便是瓮中之鳖，有去无回。此计过于行险。”
他的分析冷静而客观，每一个字都敲在禾晏计划的薄弱点上。
禾晏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兵者，诡道也。正因其险，敌人才会疏于防范。末将只需五百人，若败，甘当军令！”她的话语中，带着一股被质疑后激发出的执拗，以及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养成的赌性。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碰撞，一个冰冷如渊，一个执拗如火。帐内气氛一时凝滞。
最终，肖珏并未完全采纳她的计划，也未完全否定。他修改了部署：主力依旧按他的方案稳步施压，但同时，拨给禾晏八百精锐，允许她尝试从鹰嘴涧方向进行渗透、骚扰，策应主力，而非作为主攻。
这是一种折中，更是一种谨慎的试探。
行动那日，夜色浓重。禾晏带着八百人，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摸向鹰嘴涧。过程比她预想的还要艰难，峭壁湿滑，几乎每一步都与死神擦肩。但她成功了。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她的人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敌军侧后方。
然而，蛮族的警觉性超出了她的预计。渗透很快变成了遭遇战，八百人陷入重围。她挥舞长刀，浑身浴血，如同困兽，带着部下左冲右突，战况惨烈至极。
就在她以为将要葬身于此之时，外围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肖珏的主力，竟提前发动了总攻！攻势之猛烈，远超原定计划，恰好牵制了包围她的绝大部分敌军。
她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带着残部，硬生生从包围圈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与主力部队汇合。
战役最终获胜，但代价不小。尤其是禾晏率领的八百奇兵，折损过半。
战后复盘，帅帐之中，气氛肃穆。肖珏并未因胜利而有丝毫喜色，他听完各部汇报，最后，目光落在身上带伤、沉默立于一旁的禾晏身上。
“禾将军，”他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鹰嘴涧奇袭，胆识过人，于混乱中牵制了部分敌军，有功。”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然，你过于依赖个人武勇与侥幸。情报不明，便贸然深入；遇伏之后，只知死战，不知及时止损、变换路线。若主力未能及时发动总攻，你这八百人，便是白白送死。为将者，当知士卒性命可贵，非是赌注。”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战术华丽外表下的所有冒险与侥幸。没有指责，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
禾晏猛地抬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混合着狼狈、不甘，以及一丝被彻底看穿后的悸动，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脏。从未有人……从未有人如此一针见血地指出她战术中最核心的问题。她一首以为的“奇”和“勇”，在他眼中，竟带着如此浓重的“赌”和“不惜命”的色彩。
更让她心惊的是，在那双眼睛里，她似乎看到了一丝极淡的……探究？那不是上级对下级的寻常审视，更像是在透过“飞鸿将军”这副男性躯壳，审视着其下某些不协调的、过于狠厉又过于细腻的本质，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这个念头如同冰刺，让她瞬间脊背发凉。
肖珏不再看她，转向沙盘，开始部署下一步行动。仿佛刚才那番首指人心的话，只是例行公事的点评，但禾晏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在这个冰冷的、强大的、目光如炬的年轻都督面前，她第一次感到自己那层厚重的伪装，并非无懈可击。他像是站在迷雾之外的人，隐约看到了她这个影子将军，轮廓边缘那些不真实的模糊，他是危险的。
却也在那一刻，成为了这偌大军营中，唯一一个让她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真实存在”而被“看见”的人。
这种被看穿的压力与隐秘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水般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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