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寒冬，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吐息之间便是漫天风雪。持续数年的拉锯与消耗，终于到了临界点。蛮族王庭集结了最后、也是最精锐的十万大军，如同压城的黑云，屯兵于“葬雪原”，意图与朝廷联军进行最终决战。
联军帅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炭火盆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将领们眉宇间的寒意。蛮族背靠天险，营垒坚固，粮草充足，若正面强攻，纵能取胜，也必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局，帝国北疆的元气恐十年难复。
诸将提出的方案，无外乎围困、诱敌、分化，皆需漫长时日，且变数极大。
一片沉寂中，身上旧伤未愈、脸色仍有些苍白的禾晏站了起来。她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拿起代表敌方主帅王庭金帐的标识，手指点向其后方的连绵雪山。
“诸位，”她的声音因连日筹谋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蛮族主力尽出，其王庭所在必然空虚，但亦有天险‘死亡峡谷’与一线天‘鹰回涧’作为屏障，他们认为我们绝无可能穿越。”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最后落在主位的肖珏脸上，一字一句道：“末将愿率五千死士，不从正面，而是绕行西北荒漠，翻越‘葬神山’，自死亡峡谷突入，首捣黄龙，焚其粮草，斩其王旗！”
帐内瞬间哗然！
“葬神山？那是连飞鸟都绝迹的地方！”
“死亡峡谷遍布沼泽毒瘴，鹰回涧一线天，一人当关万夫莫开！五千人？简首是送死！”
“此计太过异想天开！一旦失败，五千精锐尽丧，于军心士气是何等打击？”
质疑声如同潮水般涌来。禾晏只是沉默地站着，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不行。”
清冷的声音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肖珏站起身，玄色大氅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走到沙盘前，与禾晏隔盘相对，深邃的目光锐利如刀。
“禾将军，葬神山气候莫测，大军难以通行。死亡峡谷与鹰回涧，更是绝地中的绝地。此去九死一生，不，是十死无生。”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那平静下的波澜，“为将者，不该以士卒性命行此毫无把握的豪赌。”
“并非毫无把握！”禾晏迎着他的目光，眼中是燃烧的火焰，那是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所有狠厉与不甘，“正因为是绝地，敌人才会疏于防范！都督，正面强攻，我军要填进去多少性命？若此计成，可一战定乾坤！末将愿立军令状，若败，提头来见！”
她的执拗，她的疯狂，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那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后，对那唯一一丝胜机的偏执追逐。
帅帐内争论激烈，最终，在巨大的压力和对速战速决的渴望下，主帅权衡再三，艰难地采纳了禾晏的计策，但将人数增至八千。
出发前夜，风雪更疾。禾晏在整理行装，帐帘被掀开，带着一身寒气的身影走了进来，是肖珏。
他看着她，沉默良久，才道：“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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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程的惨烈，远超想象。葬神山的冰崖吞噬了数百士卒，死亡峡谷的毒瘴让更多人倒下，鹰回涧的争夺，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鲜血。禾晏如同从地狱归来的修罗，身先士卒，浑身是伤，却始终冲在最前。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过去，毁掉它！
当那面象征着蛮族王权的金帐终于出现在眼前，当粮草囤积之地燃起冲天大火时，蛮族大军彻底陷入了恐慌和混乱。
正面战场，肖珏敏锐地捕捉到了战机，毫不犹豫地发动了全军总攻。葬雪原变成了真正的血肉磨盘。
战役结束了。联军惨胜。
“飞鸿将军”禾如非的名字，随着这场史诗般的胜利，响彻天下，达到了荣耀的巅峰。以八千孤军，深入绝地，扭转战局，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奇功。
然而，当胜利的欢呼响彻云霄时，那支创造奇迹的孤军，仅剩不足百人互相搀扶着归来。为首的禾晏，是被亲兵抬回来的。她身中七箭，刀伤无数，最深的一处几乎洞穿肺叶，陷入深度昏迷，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军医束手，只言“听天由命”。
夜深人静，伤兵营里弥漫着血腥和药草混合的气味。其他将领或在庆功，或在处理善后，一道身影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禾晏的营帐外。
肖珏挥手让守卫的亲兵退下，独自走了进去。
帐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跳跃的火光映在禾晏毫无血色的脸上，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平日里那份刻意维持的冷硬与狠厉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易碎般的平静。
肖珏站在床边，垂眸凝视着她，久久未动。
他看着她紧蹙的眉头，仿佛在昏迷中依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看着她包扎得厚厚的、仍渗着血迹的肩胛；看着她那双曾经执拗地与自己对视、此刻却无力闭上的眼睛。
冰冷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融化，碎裂。那是一种超越了对勇将的欣赏，超越了对对手的忌惮，甚至超越了对下属的关切的情感。复杂而汹涌，几乎要冲破他常年冰封的克制，满溢出来。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猛地顿住，最终只是极轻地、为她掖了掖滑落的被角。
动作轻柔得，与他平日杀伐决断的形象判若两人。
“何必……如此不惜命。”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疼惜。
他没有再多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帐内重归寂静，只有禾晏微弱的呼吸声，和那盏油灯，明明灭灭。
她并不知道，在她游走于生死边界之时，那个她视为最危险也最特别的对手，曾卸下所有防备，流露出怎样近乎逾越的关切。
而这份深埋于冰雪下的悸动，终将随着她的“死亡”，成为肖珏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也成为第二世重逢时，最难以言说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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