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有财将那包糖块交给春杏时，耳根还隐隐有些发烫，嘴上却偏要硬撑着吩咐：“都分分，别争抢，叫他们……用心做事。”春杏接过那沉甸甸的糖包，眼睛亮晶晶的，脆生生应了句：“谢少爷赏！”那声调里的欢喜，竟比往日领月钱时还要真切几分。田有财听着，心里那点别扭奇异地消散了些，转而泛起一丝极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晚膳依旧算得上“俭省”，但或许是那包糖的作用，席间气氛不再如之前那般紧绷。田有财默默吃着饭，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对着一碟咸菜长吁短叹，只是偶尔抬眼悄悄觑一下对面安静用膳的林婉儿。她神色如常，仿佛下午那本掀起波澜的“暗账”从未存在过，也仿佛他刚才那包突兀的糖只是寻常。这份平静，反而让田有财心里那本算盘，拨弄得更响了。
只是这次，算的不再是单纯的银钱进出。
夜里，他独自坐在书房，面前摊着田家总账和那方温润的歙砚，却久久没有落笔。窗外的月色清冷，透过窗棂，在他微胖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林婉儿的话，眼前浮现着市集上那些为生计奔波的面孔，还有府中下人接过糖块时那瞬间鲜活起来的眼神。
他想起自家那间生意日渐清淡的“锦云轩”。李掌柜抱怨对面“彩衣阁”花样新颖，价格还低，抢走了客人。他当时只觉对方手段不入流，一心想着如何死守成本，甚至琢磨着是不是也把布价再压低些，硬碰硬地扛过去。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就像是用一块厚重的木板去堵漏水的破缸，只知一味死守，却从未想过为何会漏，又该如何从根本上修补。
“花小钱，赚大钱……”婉儿那日软软的声音此刻异常清晰。
他是不是……真的错了？守成固然重要，但若一味死守，坐吃山空，岂不是本末倒置？那“彩衣阁”能吸引客人，自有其道理。他田有财难道就只会抱着旧账本，眼睁睁看着客源流失，银子白白溜走吗？
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躁和隐约的斗志在他心中交织。他不能这么下去了！他得变一变！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疯长。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胖胖的身影被烛光拉得忽长忽短。他想到婉儿提起过的，用架子支起亮色布料，搭配丝线扣子；想到她说的挪动货架，摆上桌椅茶水；甚至想到她无意间提过的，城里绸缎庄会挂上几件成衣样品……
这些他曾经嗤之以鼻为“花哨”、“浪费”的主意，此刻在他脑中飞速盘旋、碰撞、组合。成本呢？收益呢？风险呢？他那副精明的算盘又开始运作，只是这次，计算的维度不再单一。
若只是支个架子，费不了多少木料工钱；零头布料的装饰，更是废物利用；茶水……若是寻常的粗茶，其实也耗费不多……至于成衣样品，可以先拿些自家积压的、或是用成本较低的布料试做一两件……
他越盘算，眼睛越亮。似乎……并非全不可行？这些“小钱”若运用得当，或许真能像婉儿说的，撬动更大的收益？至少，能让铺子看起来不那么死气沉沉，先吸引客人进门再说！
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冲刷着他。他仿佛在一条漆黑的地道里摸索了许久，终于看到前方透出的一丝微光。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书桌前，取过一张干净的纸，拿起笔，蘸饱了墨。这一次，他落笔不再犹豫，一行行、一款款，将他脑子里那些零碎的想法记录下来，不时停下来掐指核算，写上几个数字，又涂改增添。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专注而兴奋的脸庞。他不再是那个只知捂着钱袋唉声叹气的田有财，倒像个即将排兵布阵的将军，只不过他的战场是商肆，他的武器是算盘和这些新颖的念头。
首到夜深人静，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田有财才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看着面前那张写满了字的纸，上面是他初步拟定的，关于“锦云轩”如何“变一变”的章程。虽然还有许多细节需要推敲，虽然心里对那预估的“前期投入”仍有些习惯性的抽痛，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和隐约的期待，取代了往日的沉闷和焦虑。
他将那张纸小心折好，压在账本下。吹熄烛火，走出书房。
院子里月光如水，一片静谧。他抬头望了望悬在天边的弯月，又扭头看向正房的方向，那里早己熄了灯。他站了半晌，才迈步往回走，脚步竟比往日轻快了许多。
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脑子里依旧活跃着各种念头，对未来的不确定，对改变的忐忑，以及一丝破茧般的兴奋，交织在一起。他忽然觉得，明日的太阳，或许会有些不一样。
而隔壁房间里，早己睡下的林婉儿，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弯了弯嘴角，仿佛感知到了这夜空中悄然流动的、名为“改变”的气息。
这一夜，田有财枕边放着的，不再是那本只记录着冰冷数字的旧账本，而是一颗被悄然拨动、即将奏响新乐章的金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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