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田有财明显有些心浮气躁。
“锦云轩”的改进如同石沉大海，只激起几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那新支起的木架，那免费的茶水，仿佛都成了无人欣赏的摆设。而对面“彩衣阁”的门庭若市，更像是一根根无形的针，扎在他心头最敏感的那处——关乎银钱，更关乎他田有财的经营脸面。
他躲在自家铺子柜台后，透过门帘缝隙，偷偷观察着对面的情形。只见那“彩衣阁”的伙计脸上堆着笑，声音洪亮地招徕客人，进出者多是衣着光鲜的妇人小姐，手里或多或少都拿着新买的布匹或成衣包裹。反观自家，偶有客人进门，李掌柜虽也热情，却总显得过于刻板，问一答一，缺乏那股子活络劲儿。
林婉儿那日关于“夸人”的话，在他脑子里反复盘旋。难道真要靠那等虚浮言辞才能做成生意？他田有财拉不下这个脸！可若拉不下脸，这生意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它凋零？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攫住了他。他关在书房里，对着那张写满章程的纸和摊开的账本，眉头锁成了“川”字。新算盘似乎卡住了，拨不动了。
“表哥可是在为铺子的事烦心？”林婉儿端着一盏冰糖雪梨汤进来，轻轻放在书桌上。她看着他眉宇间的郁色，心下明了。
田有财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推开账本：“还能为什么？该做的都做了，银子也投了些，却不见起色！莫非真要学那等阿谀奉承之辈？”语气里带着不甘与鄙夷。
林婉儿没有首接回答，只是将汤盏往他面前推了推，柔声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表哥可知，‘彩衣阁’的掌柜，原是苏杭一带大绸缎庄的二掌柜，因家中变故才携了些时兴花样和本事，来咱们这小镇落脚？”
田有财猛地抬头：“还有这事？”他只知对方是外来户，却不知竟有这般来历。
“嗯，”林婉儿点点头，“他见识过苏杭繁华地的经营手段，自然比咱们这小镇上的铺子更懂得如何吸引客人。表哥闭门造车，苦思冥想，何不亲自去那‘彩衣阁’看看，瞧瞧人家究竟是如何做生意的？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去“彩衣阁”？田有财第一反应便是抗拒。那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万一被认出来，他这脸往哪儿搁？
“我去作甚？看他们如何巧言令色吗？”他梗着脖子。
林婉儿微微一笑：“表哥是去光顾生意，是客人，他们岂会怠慢？再者，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表哥连对手如何出招都不清楚，只一味在这里生闷气，岂不是更亏？”
“光顾生意？！”田有财声音都变了调，去对头店里花钱？！这比割他的肉还让他难以接受！
“又不是让表哥去买那昂贵的绸缎，”林婉儿似笑非笑，“只买些针头线脑，或是寻常的棉布，花费不了几文钱。主要是去看，去听，去看看他们的布料陈列，听听他们如何与客人对答，看看他们店里还有什么咱们没有的物事。这区区几文钱的‘花费’，若能换来经营上的启发，表哥觉得，是亏了，还是赚了？”
田有财沉默了。他心里那副算盘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拨动起来。几文钱的成本，可能换取对面生意兴隆的“秘诀”……这听起来，似乎……是一笔极为划算的买卖？风险极低，潜在收益却可能极高！
这个念头一旦被“算计”明白，那股子抗拒便奇迹般地减弱了。是啊，他是去“探查敌情”，是去“偷师学艺”，是为了田家更大的利益！这几文钱的“投资”，必须花！
他脸上神色变幻，挣扎、犹豫、最终被一种掺杂着心疼和决绝的复杂表情取代。他猛地站起身：“好！我便去瞧瞧，他们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为了不引人注目，田有财特意换了一身半旧的灰布长衫，也没带小厮，独自一人，揣着几串铜钱，像是寻常镇民一般，踱步走进了“彩衣阁”。
一进门，他便感到一股与自家铺子截然不同的氛围。店内光线明亮柔和，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不觉得刺眼。布料的陈列并非按品类价格死板排列，而是巧妙地搭配着颜色和花色，形成一个个雅致的小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说不出的馨香，闻之心旷神怡。
最让他注意的是，墙上果然挂着几件做工精致的成衣，有男有女，款式新颖，将布料的优点展现得淋漓尽致。难怪那些夫人小姐趋之若鹜，这比只看冷冰冰的布匹首观多了！
一个机灵的年轻伙计立刻迎了上来，未语先笑：“这位爷，您想看点什么？咱们这儿新到了一批苏杭的软烟罗，做夏衫最是凉快透气，爷要不要瞧瞧？”语气热情却不令人反感。
田有财绷着脸，故作随意地摆摆手：“随便看看。”他目光扫过货架，心里却在飞速计算：这灯光布置，怕是费了不少灯油……这熏香，定不是便宜货……还有这些挂成衣的架子，做工也比自家的讲究……
他走到一排棉布前，拿起一匹摸了摸，质地与自家相差无几，但颜色似乎更鲜亮些。
伙计见状，立刻道：“爷好眼光！这棉布是用的新式染法，颜色牢固，不易褪色，做里衣或是给孩子做衣裳最是合适。您看这蓝色，多正！衬得人精神！”
田有财含糊地应着，心里却是一动。这伙计夸的是布料的优点，且夸在了点子上，并非一味的奉承。他又注意到，有客人询问价格时，伙计不仅能报出价，还能迅速说出这料子适合做什么，与什么颜色搭配好看，甚至能根据客人的体型肤色给出建议。
原来，所谓的“夸人”、“哄人”，并非简单的阿谀，而是基于对货物的了解和为客人着想的心思？田有财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
他在店里转了一刻钟，最终在那伙计殷切的目光下，硬着头皮买了一束最便宜的丝线，花了五文钱。
拿着那束丝线走出“彩衣阁”，田有财站在街口，回头望了望那依旧热闹的店铺，又低头看了看手心那束丝线，心情复杂难言。
这五文钱，花得他肉痛。
但这店里所见所闻，却在他脑子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经营”二字的理解，太过狭隘了。或许，婉儿是对的，有些钱，不能省。有些心思，必须花。
他握紧了那束丝线，仿佛握住了某种关键的线索，转身朝着“锦云轩”的方向，迈出的脚步，沉重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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