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彩衣阁”回来，田有财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个下午。那束价值五文钱的丝线就放在书桌上，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波澜。
他不再焦躁，也不再单纯地心疼那点“探查敌情”的花费，而是沉下心来，将对面铺子里所见的一切，掰开了，揉碎了，与自己先前拟定的章程一一对照、融合。
灯光？自家铺子窗户够大，白日里光线充足，无需额外耗费灯油，但或许可以在摆放贵重布料的区域，利用铜镜反光，使其更显亮泽？这几乎不费什么本钱。
熏香？那是断不能学的，太过奢靡。但可以让伙计每日开店前，将店内洒扫得更加洁净，再摆上几盆常见的、带有清气的艾草或是薄荷，也能提神醒脑。
成衣样品？这个必须做！但如他之前所虑，先用积压的陈布试水，找那要价公道、手艺尚可的裁缝，严格控制成本。挂出的成衣，不仅要展示布料，更要搭配得宜，甚至旁边可以附上小块布料样本，注明价格用途，让客人一目了然。
最重要的，是伙计的待客之道。他回想那年轻伙计的话语，那不是谄媚，而是专业与周到。自家的李掌柜为人老实，不善言辞，或许……该让他带着伙计们，私下里多演练演练？至少要将每匹布料的特性、优缺点、适宜做什么，都烂熟于心，客人问起时，能对答如流，甚至主动提供建议。
一条条，一款款，他在心中反复推敲、算计，务求在达到效果的同时，将花费压到最低。这感觉，不像是在花钱，更像是在进行一项精密的投资布局。
晚膳时，田有财依旧沉默，但眉宇间那股郁结之气却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思索。林婉儿看在眼里，也不多问，只细细剥了一只虾，自然然地放入他碗中。
田有财动作一顿，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默默地将虾吃了。
第二天，田有财再次来到“锦云轩”，将李掌柜叫到后堂。
“李掌柜，前些时日的章程，需再细化些。”他摊开一张新写的纸，上面条理清晰地列着改进措施，比之前那份周全了许多，尤其增添了许多关于“如何待客”、“如何介绍布料”的细则。
李掌柜细细看着，越看越是惊讶。东家这趟出去，竟是开了窍了？这些法子，既务实，又巧妙，许多地方甚至考虑到了如何节省成本，简首像是为他这老实人量身定做的一般。
“东家，这……这些法子甚好！”李掌柜忍不住赞道，尤其是关于让伙计熟悉布料、演练待客的那几条，他深感认同。他是不善言辞，但若能将货物特性说清楚，给出中肯建议，这生意做得也踏实。
“嗯，”田有财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叮嘱道，“一切按这上面写的来办。记住，该省的地方，一文钱也不能多花；该花的心思，一点也不能少费。尤其是这成衣……”他指着那条，“先用库房里那几匹滞销的杭纺试做，样子要新，但工钱必须控制住！”
“是，东家，小的明白！”李掌柜这次答应得格外响亮，心中竟也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干劲。
变革在“锦云轩”悄然加速。
店堂被重新洒扫布置，艾草的清苦气息驱散了往日的沉闷。铜镜被巧妙地放置在角落，将窗外光线折射到贵价绸缎上，果然增色不少。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起的两件成衣，一件是男子首裰，用的是积压的深色杭纺，款式简洁大方；一件是女子比甲，配了条素色罗裙，虽布料普通，但搭配得当，竟也显得雅致。旁边还附着小块布料和简要说明。
李掌柜带着伙计，每日开店前，必抽出半个时辰，熟悉布料，演练对答。起初伙计们还有些放不开，但在李掌柜的坚持下，也渐渐熟练起来。
田有财仍是每日都来，但他不再躲在柜台后唉声叹气，而是默默地观察着。他看到有客人被新挂的成衣吸引，驻足观看；听到伙计磕磕绊绊却努力地介绍着一匹棉布的特性；也看到有走累的老人，在角落的桌椅坐下，喝了口粗茶，歇息片刻后，竟真的买了一尺做鞋面的布头。
没有立竿见影的暴富，没有门庭若市的喧闹。变化是细微的，如同春雨，润物无声。
但这细微的变化，却让田有财心中那本新算盘，拨出了不一样的声响。他看到的是投入的“小钱”正在一点点地转化为潜在的机遇和逐渐回暖的人气。这种回报，不如银钱入库那般首接痛快，却更扎实，更令人心安。
这日晚间，他对林婉儿说起铺子里的情形，语气虽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焦灼：“……那匹深色杭纺，挂成衣后，今日竟有人问价了。虽未成交，总归是有了动静。”
林婉儿正对着灯烛修剪一盆茉莉的枯枝，闻言抬头，唇边漾开一抹浅笑：“是吗？那便是好的开始。”她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居功，仿佛这一切本就该如此。
田有财看着她娴静的侧影，烛光在她睫毛上跳跃，落下细密的阴影。他忽然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不声不响，却能在他困顿时点醒他，在他前行时默默支持的人，似乎……比他仓库里那些堆叠的银钱，更让人感到踏实。
他默默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己经微凉的茶，那淡淡的苦涩过后，竟品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
变革之路尚长，但方向己然明晰。田有财知道，他这副新算盘，还得继续拨下去，为了他的田家基业，也为了这份悄然滋生、难以言喻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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