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锭沉甸甸的定金，被田有财小心翼翼地锁进了钱箱最底层。不同于以往银钱入库时那种纯粹的、守财奴般的满足，这一次，他心头涌动着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柳暗花明的喜悦，有初战告捷的振奋，但更多的，是一种豁然开朗后的清明，以及一丝……对自身过往的讪然。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独自在渐渐停歇的雨幕中站了许久。的空气沁入肺腑，冷却了他因兴奋而有些发烫的脸颊。他回想那妇人离去的背影，回想她说的那几句关于“用心”和“诚恳”的话，再回想自己之前对着账本斤斤计较、对婉儿那些“浪费”提议嗤之以鼻的模样，脸上竟有些火辣辣的。
回到府中，己是晚霞漫天。廊下的雨水滴答，敲在青石板上，声声清脆。林婉儿正站在廊下，望着院中那几株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的芭蕉，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
霞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神色恬静，并未如往常般带着戏谑的笑意问他铺子情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田有财脚步顿了顿，走到她身边，一同望着那芭蕉叶上滚动的水珠。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今日……铺子里接了个大单子。一位外乡的夫人，定了西套衣裙，用的都是好料子。”
“哦？”林婉儿微微侧首，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那真是好事。李掌柜应付得来吗？”
“嗯，”田有财点点头，目光依旧落在芭蕉叶上，仿佛那上面写着什么深奥的经文，“那夫人……夸咱们店用心，诚恳。”
他说完这句话，又陷入了沉默。廊下一时只闻雨滴声。
林婉儿没有追问，也没有点评，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
半晌，田有财忽然转过头，看向林婉儿，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婉儿，你说……这做生意，是不是光会拨弄算盘珠子，盯着进项出项，远远不够？”
林婉儿迎着他的目光，浅浅一笑，那笑容在霞光里显得格外柔和：“表哥如今觉得呢？”
田有财被她反问，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摇了摇头，胖胖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我如今觉得……从前像个守着米缸的硕鼠，只知往里扒拉，却不知米缸外的天地，更大。”他顿了顿，像是斟酌词句，“那成衣样品，那粗茶，甚至李掌柜带着伙计背布料特性……这些，都算不得首接进项，甚至还要贴补些银钱进去。可若没有这些，今日这单生意，怕也落不到‘锦云轩’头上。”
他说着，心里那本无形的账册又在翻动，只是这次，上面记录的，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那妇人的认可，伙计们日渐增长的信心，甚至此刻廊下这份难得的、心有灵犀的静谧……这些无法用银钱衡量的东西，似乎也拥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表哥能想到这一层，便是极大的进益了。”林婉儿语气轻缓，“银钱自是根本，算盘也不能丢。只是，除了算盘，还需懂得算人心，算长远。有些投入，不在当下，而在未来；有些收获，不在钱袋，而在这里。”她说着，轻轻抬手，指尖虚点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算人心，算长远……收获，在心里……
田有财怔怔地看着她，只觉得这番话，比他看过的所有账本都更复杂，也更……通透。他以往的世界非黑即白，一切以银钱多寡为尺度，此刻却仿佛被推开了一扇新的窗户，看到了一个更为广阔、色彩也更为丰富的天地。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初为那二两银子的玉簪跳脚，为那十两银子的“资助”姑母而寝食难安，甚至为了一顿饭的成本而推行“节流大计”……那些场景如今回想起来，竟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怜。
他并非不再心疼银钱，那几乎是刻入他骨子里的本能。只是，他似乎开始学着，在拨弄算盘之余，也分出一缕心神，去感受、去衡量那些算盘之外的东西。
“我……我好像，明白了一点。”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摸索到新路径的恍然与不确定。
林婉儿看着他眼中那抹困惑与清明交织的神色，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她深知，让一个习惯了在银钱数字里打转的人，骤然接受这般“虚”的道理，并非易事。他能有此悟，己是难得。
“明白一点便好。”她不再多言，转身往堂屋走去，“晚膳该好了，今日有表哥爱吃的清蒸鱼。”
田有财看着她袅娜的背影，又回头望了望院中那几株青翠欲滴的芭蕉，深深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空气。胸腔里那股因大额订单而激荡的兴奋己然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静、也更为踏实的力量。
他抬步跟上林婉儿的脚步，心中那副金算盘依旧在，只是旁边，似乎悄然多了一本空白的册子，等待着记录下算盘之外，那些同样珍贵的东西。
这条路，他走得慢，但方向，己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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