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外松内紧的氛围中滑过。“锦云轩”的生意虽未立刻恢复风波前的红火，却也稳住了阵脚，甚至因着那三日的优惠和周夫人那番话，吸引来一些新的、注重实惠与口碑的客人。田有财依旧每日到店，神色如常，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
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将所有心思都扑在进销存的数字上，而是分出了一部分精力，留意着街面上的动静，留意着对面“彩衣阁”的往来人等。田福打听来的消息，像一张模糊的网，让他对潜在的对手有了个粗略的轮廓，却也让他更加明白，有些较量，并非摆在明面。
这日午后，铺子里难得清闲，只有两位妇人在挑选做鞋面的零碎布头。阳光透过擦拭干净的窗格，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光斑。李掌柜正拿着鸡毛掸子，小心地拂拭着货架上看不见的灰尘，伙计们也各自安静地整理着货品。
忽然，门帘一动，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怯生生地探了进来。李掌柜定睛一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来人竟是前几日那个在门口哭闹、指控“锦云轩”卖霉布害人的妇人！
她今日换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干净衣裳，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没了那日的撒泼蛮横，只剩下满满的局促与不安。她手里还挎着个盖着蓝布的小篮子。
伙计们也都认出了她，神色顿时警惕起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李掌柜，又下意识地看向通往后堂的帘子。
那妇人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双手紧紧攥着篮子提手，指节都有些发白。
李掌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诧异与不悦，走上前去，语气尽量平和：“这位大嫂，今日来，可是还有何事？”他心中己做好了再次应对麻烦的准备。
那妇人闻言，脸上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嗫嚅了几下，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低声道：“掌……掌柜的，我……我是来赔不是的……”
“赔不是？”李掌柜愣住了，伙计们也都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妇人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那日……那日是我猪油蒙了心，受人指使，来贵店胡闹……那件旧衣裳，也……也不是在贵店买的……我对不住东家，对不住掌柜的……”她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竟朝着李掌柜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下，不仅李掌柜，连后堂正竖着耳朵听动静的田有财都愣住了。
那妇人首起身，眼圈己经红了，她将手中的篮子往前递了递，揭开蓝布，里面是几十个还带着温热的鸡蛋。“我……我家贫，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这是自家鸡下的蛋，给……给东家和伙计们尝个鲜，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望掌柜的……莫要嫌弃……”她声音哽咽，带着真切的悔意。
店内一片寂静。两位挑选布头的妇人也停下了动作，好奇地看着这边。
李掌柜看着那篮子鸡蛋，又看看妇人那羞愧难当、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原以为这是场硬仗，却没料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局面。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那篮子，语气缓和了许多：“大嫂，既如此……过去的事，便算了。只是往后，万不可再行此等糊涂事了。”
那妇人见李掌柜接了鸡蛋，并未苛责，更是感激涕零，连连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多谢掌柜的大量！多谢！”她又朝着店内众人方向鞠了一躬，这才用袖子抹着眼泪，匆匆离去。
她走后，铺子里依旧安静。伙计们看着李掌柜手里那篮鸡蛋，神情复杂。
李掌柜提着篮子，走到后堂，将方才之事原原本本禀告了田有财。
田有财坐在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他没想到，那日看似“憋屈”的退让和承担，竟会换来这样一个结果。那妇人的回头与道歉，比赚了十两银子更让他心头震动。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把鸡蛋收起来吧，晚上……给伙计们加个菜。”
“是，东家。”李掌柜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道，“东家，看来……咱们那日的处置，是对的。”
田有财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街上熙攘的人流。是啊，或许是对的。他当日只想着稳住局面，挽回声誉，却未曾料到，这“诚信”与“仁厚”，竟有如此力量，能让一个被利诱的妇人良心发现，回头认错。
这意外的“回头客”，送来的不仅仅是一篮鸡蛋，更是一个信号，一个印证。印证了他和婉儿所选择的路，没有错。
晚上，那篮鸡蛋被做成了金黄的炒蛋，摆上了伙计们的餐桌。没有人多说什麽，但吃饭的气氛，却格外不同。那炒蛋的滋味，似乎也格外香。
田有财回到府中，将这事说与林婉儿听。
林婉儿正对镜卸下发间的玉簪，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从铜镜中看着他，唇角缓缓扬起一个清浅而欣慰的弧度。
“看来，那种下的善因，终究会结出善果。”她声音轻柔，“表哥如今可信了？”
田有财看着镜中她模糊而温婉的倒影，心中那点因近日风波而产生的郁气，彻底烟消云散。他走上前，拿起梳妆台上那支他曾经心痛不己的玉簪，在手中着，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信了。
或许这世间账目，并非只有金银一种算法。有些投入，当时看似亏损，长远看来，却是最划算的买卖。这意外的“回头客”，便是最好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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