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府的日子，在田有财的“节流”和林婉儿的“暗度陈仓”下，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表面上，依旧是顿顿清粥小菜，灯火阑珊；暗地里，下人们的皂角用度恢复了正常，偶尔还能沾着“春杏家人”的光，打打牙祭。
田有财不是没有察觉。那红烧肉的滋味太过真实，府中下人近来脸色也红润了些，连带着做事都麻利了不少。他心下狐疑，却抓不到把柄。质问厨娘赵婶，赵婶只一口咬定是春杏的私己钱；去问春杏，那小丫头更是低眉顺眼，只说念着主家恩情。
他总不能去搜自家丫鬟的箱笼吧？那成何体统！
这日，田有财在书房里对着账本，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月的灯油、皂角等日常用度，虽明面上是按他削减后的份额支取，可细看采买记录，总觉得过于“刚好”，竟没像他预想的那般捉襟见肘。他皱紧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福伯！”他扬声唤道。
田福应声而入。
“这几日的用度，你可仔细核对了？可有超支？”田有财盯着他问。
田福垂着眼，恭敬答道：“回少爷，一应开支，皆按您的吩咐，并无超支。”这话答得滴水不漏。
田有财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位跟了田家几十年的老管家。福伯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可他心里那点疑虑，却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他忽然想起，昨日似乎瞧见春杏悄悄塞了包什么东西给赵婶。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颇为可疑。
莫非……是婉儿？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去。是了，除了她，还有谁会这般“阳奉阴违”，变着法儿地挑战他的“节俭大业”？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被“愚弄”的憋屈，蹭地窜了上来。
他“啪”地合上账本，霍然起身，沉着脸就往外走。他要去问问她，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
穿过回廊，走到他们居住的院落外，却见林婉儿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里拿着针线，低头缝补着什么。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她神情专注，侧影宁静美好。
田有财满腔的兴师问罪，在看到这一幕时，竟莫名滞了一滞，脚步也慢了下来。
他走近些，才看清林婉儿手里缝补的，竟是他一件半旧绸衫的袖口。那处磨损，他本打算让针线房的人随便补补还能穿，却不想她亲自动手。她的针脚细密匀称，配色也雅致，竟将那破损处缀成了一片小小的竹叶，平添了几分意趣。
听到脚步声，林婉儿抬起头，见是他，微微一笑：“表哥忙完了？”她神色自然，仿佛那些“暗度陈仓”的事情与她毫无干系。
田有财到了嘴边的质问，在她这温和的笑容和手中的针线下，突然有些问不出口。他憋了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衣服上，闷声道：“这衣服旧了，补它作甚？费眼睛。”
林婉儿将线头咬断，拿起衣服抖了抖，递给他：“旧衣穿着才舒服。再说了，表哥不是常说要物尽其用吗？补一补，还能穿许久，总比扔了强，岂不省了一笔新衣钱？”
田有财被这话噎住，接过衣服，看着那精巧的竹叶补丁，心里五味杂陈。她这话，分明是在顺着他的“节俭”理念说，可结合她近来的行为，又像是在无声地嘲讽他。
他张了张嘴，想问她关于春杏和用度的事，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你近日可有缺什么？若有，跟福伯说便是。”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完全违背了他来此的初衷！
林婉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更深了些，摇摇头：“不缺什么，谢表哥关心。”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我瞧表哥书房那方砚台似乎有些旧了，磨墨总是不甚爽利。我嫁妆里有一方歙砚，还算可用，明日让春杏给表哥送过去？”
田有财一听，心头猛地一跳。歙砚？那可是好东西！比他书房那块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几乎是本能地就想拒绝——怎能用娘子的嫁妆？传出去他田有财的脸往哪儿搁？可……那可是上好歙砚啊！读书人谁不想要一方？他脑子里两个小人瞬间打得不可开交。
看着他脸上那挣扎、渴望又强自按捺的丰富表情，林婉儿心下暗笑，面上却故作淡然：“反正放着也是放着，表哥用着，也算是物尽其用，不算浪费。”
“这……这怎么好意思……”田有财嘴里推辞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握着旧衣服的手都紧了紧。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林婉儿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定了性。
最终，田有财抱着那件补好的旧衣服，怀里像揣着个兔子，既因可能得到一方好砚而窃喜，又因没能问出“节流”真相而憋闷，更因自己竟如此轻易就被一方砚台“收买”而暗自懊恼。他心情复杂地离开了院子，那兴师问罪的架势，早己消散得无影无踪。
看着他有些仓促的背影，林婉儿缓缓收起笑容，目光落在石桌上那本她方才搁下的、自己私下记录的小册子上。上面细细记着近日补贴府中用度的各项开销。她轻轻抚过册子封面，唇角微弯。
这场关于银钱用度的无声较量，似乎……是她略胜一筹。
她了解他，如同了解一本复杂的账册。他抠门，却极重脸面；他算计，却渴望温情；他守着银钱如同守着命根，却也会为了他在意的人与事，一边抱怨一边毫不犹豫地打开钱袋。
而她要做的，就是让他慢慢明白，有些“花费”，换来的东西，远胜于银钱本身。
只是不知，当他日后发现这本“暗账”时，又会是怎样一副跳脚的模样？林婉儿想想，竟有些期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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