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有财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对那方歙砚的渴望，几乎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林婉儿的“嫁妆”。砚台质地细腻，磨墨无声，下笔流畅，让他连着好几日都觉得读书算账都多了几分雅兴。可这份雅兴，并未能完全冲淡他心底对府中用度的疑云。
那日核查库房旧物，他无意间翻出一匹颜色略显过时的湖绉，正是前些时日林婉儿在布庄提起过的那匹。鬼使神差地，他让田福去查了查这匹布的入库记录，又对比了近期的出库，并未发现异常。这反而让他更觉奇怪，依照娘子那日所言，这布匹若按她的法子陈列，理应更易售出才对，为何至今还压在库底？
他坐在书房里，手指着冰凉的歙砚，目光却落在窗外。只见春杏提着一个不小的食盒，脚步轻快地往后院角门方向去。那食盒看着颇有分量，不像是寻常的点心。
“福伯，”田有财唤来老管家，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春杏那丫头，近日总往外跑？”
田福神色如常，答道：“回少爷，少夫人怜惜庄子上赵西家孩子病后体弱，偶尔会让春杏送些吃食过去。都是些府里寻常之物，并未额外花费。”
又是赵西家！田有财心里那点疑虑如同被风吹动的火星，倏地亮了一下。他想起前次在田庄，自己“被迫”出了三百文药钱，难道娘子还后续接济了？这可不是“寻常之物”能打发的！
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憋闷感油然而生。他田有财才是田家的当家主事的，每一文钱的进出都该经过他的算盘！娘子这般私下动作，将他置于何地？
他沉着脸，起身便往他和林婉儿居住的正房走去。这一次，他定要问个清楚！
屋内，林婉儿正坐在窗下，面前摊着一本她常看的书，见田有财面色不豫地进来，她放下书，抬眸看他，眼神平静无波。
“表哥有事？”
田有财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兴师问罪：“婉儿，我且问你，你近日是否私下补贴了赵西家？还有，府中用度，是否也……”他顿了顿，找了个词，“……有所添补？”
林婉儿闻言，并未惊讶，也无被戳穿的慌乱。她只是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从底层抽屉里取出一本略显朴素的册子，转身递到田有财面前。
“表哥既然问起，看看这个便是。”
田有财狐疑地接过册子，入手微沉。他翻开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这并非他惯常见的那种记录收支的账本，而是一本私密的笔记。上面用清秀的字迹，一条条记录着：
“某月某日，补贴赵西家药钱五百文（春杏送去）。”
“某月某日，添购灯油三斤，皂角十块，计一百二十文。”
“某月某日，购肉三斤，果子若干，与下人分食，计二百文。”
“某月某日，见西街王婆孤苦，赠米半斗。”
……
每一笔后面，都标注了银钱数目，有些甚至还缀有一两句简短的因由。林林总总，竟有十余条之多，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田有财看着这册“暗账”，胖手都有些发抖，说不清是气的还是惊的。他猛地抬头，指着册子：“你……你哪来这么多银钱？！”他首先想到的，竟是这个。
林婉儿语气平淡：“我的嫁妆银钱，并未全部交由公中。母亲说过，女子身边，总需留些体己，以备不时之需。”
嫁妆钱！田有财像是被噎住了。他田有财再抠门，也断没有动用妻子嫁妆的道理！这让他满腹的质问都堵在了喉咙里，发作不得。
“你……你为何要如此？”他声音干涩，带着几分不解，几分恼怒，“府中用度，我自有安排！那些佃户、贫苦之人，我……我难道没管吗？”他想起自己那三百文，想起偶尔的减免租子，只觉得委屈。
林婉儿走到他面前，拿回那本册子，轻轻抚过封面，目光首视着他：“表哥，你管了，我知道。可你管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叹着气，仿佛每一文钱花出去，都像是在割你的肉。我这么做，”她顿了顿，声音柔和下来，“只是想让你能少皱几次眉，少叹几口气。这些琐碎的‘小钱’，我来出，你眼不见为净，心里也能舒坦些。至于赵西家，孩子病后需调养，那三百文药钱，未必够的。”
田有财怔住了。他看着林婉儿清澈的眼眸，里面没有指责，没有算计，只有一种淡淡的、近乎无奈的包容。她花自己的嫁妆钱，不是为了跟他唱反调，也不是为了炫耀，竟是为了……让他心里好受点？
他忽然想起自己每次“被迫”行善后那长时间的碎碎念和变本加厉的“节流”，想起府中下人那段时日里的沉闷……难道，他那副模样，竟让她看不下去了？
一股热意猛地冲上脸颊，臊得他耳根发烫。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嫁妆钱更该省着”之类的话，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田有财算计半生，此刻却仿佛被一本小小的“暗账”彻底打败了。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只丢下一句色厉内荏的话：“胡闹！简首是胡闹！嫁妆钱……那也是钱！”
看着他那仓促逃离的背影，林婉儿将册子小心收好，唇角轻轻扬起一个弧度。
这一次，她赢得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要彻底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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