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京中初雪。
寅正三刻,宫门未启,御沟浮冰相撞,发出细碎的裂声。
凤仪宫偏殿却早早亮起一盏铜镜灯——灯座是旧战车铜轮所铸,镜面磨得极亮,映出两张未施脂粉的脸。
凤戏阳把头发高高绾起,用一根木簪固定,簪头雕着半朵残荷,是夏静炎昨夜随手削的。
她侧身,让出半张凳:“别动,今日给你画面妆。”
少年皇帝玄衣委地,赤足踩在暖毯上,背脊笔首,像一柄收入鞘的剑,却乖乖把下巴搁在镜台,任她摆布。
铜镜里,她指尖蘸了极细的黛,自他眉尾起笔,一笔拖至鬓边,如山峦起伏,再蘸朱粉,点于唇角,似残阳照雪。
“好了。”她轻吹一口气,镜中人顿时带了三分妖冶,七分凌厉,像自战场踏月而来的修罗,却甘愿伏于她掌下。
夏静炎抬眼,透过镜面与她对视,声音低哑:“画得我这么好看,不怕史官骂我昏君?”
“史官骂的是暴君,”她笑,指尖沾了点朱砂,按在自己眉心,一粒殷红,像雪中一点血,“我画的是夫君。”
妆成,宫人捧来朝服。
少年皇帝却一摆手:“不戴冕,不佩玉,今日只穿这个。”
他自衣箱底层,取出一件粗布短衫,衫色褪至微黄,肩肘皆补,针脚却细密。
凤戏阳认得——那是她初入宫时,为掩人耳目,亲手给他缝的“民衣”,后来战事起,便压了箱底。
如今再见,旧衣带着陈年潮气,却干净,像一段被岁月漂白的往事。
她伸手,替他换上短衫,布质粗粝,磨过他锁骨新愈的箭疤,也磨过她指尖。
“穿这个去哪?”
“去民间,”少年皇帝笑,掌心覆在她隆起的腹上,“带阿稚看看,她的山河。”
辰正,一辆青篷小车自侧门驶出,辕上悬一盏铜铃,铃舌却是木刻的莲舟,车行即响,声似滴水。
车内,夏静炎席地而坐,膝上摊开一张未绘完的图——
图上无城池,无疆域,只有一条蜿蜒的河,河两岸,是密密麻麻的小点,点旁注着:
“李村,三十户,善织。”“王集,五十户,善酿。”“岚州,百户,善纸。”
凤戏阳倚在他肩,指尖轻点图心,那里空白,只写两字:
“归舟。”
车出南城,雪愈大,却无人扫,任由它覆了官道,覆了田野,覆了远处新修的学宫屋顶。
学宫外,一老叟负手而立,见车来,远远作揖。
夏静炎下车,扶老叟起身,声音温和:“老师,学生来迟。”
老叟笑,目光落在他粗布衣衫,眼底微潮:“陛下今日,像极老朽门下顽童。”
凤戏阳下车,拂去衣上雪,向老叟行弟子礼:“先生别来无恙。”
老叟摆手,引二人入学宫——
殿内无孔子像,无帝王图,只北墙悬一幅巨大空白绢,绢前摆着一张长案,案上置笔墨,却未蘸色。
“今日第一课,”老叟声音朗朗,“请陛下与皇后,为山河留一笔。”
夏静炎提笔,却未蘸墨,反手以指尖划破掌心,血珠滚落,他以指为笔,以血为色,在空白绢上,画下一粒小小的种子。
凤戏阳随之,以指尖血,点于种子侧,画一弯细芽。
血芽极淡,却倔强地指向绢顶,像要冲破天际。
老叟退后一步,向二人深揖:“山河己得第一笔,此后十年,百年,皆由此起。”
学宫内,百余名稚子齐声诵——
“种子不死,山河不灭。”
声音稚嫩,却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落,像为这段血芽,盖上一层白被。
日暮,归途。
小车缓行,雪光映窗,亮得惊人。
凤戏阳靠在夏静炎肩上,轻声问:“种子何时发芽?”
“开春。”少年皇帝掌心覆在她腹上,声音低而稳,“等阿稚会喊爹娘,等雪化,等风暖,等百姓把第一筐谷,倒进官仓。”
她点头,指尖与他交扣,像把两个掌心,并成一条河。
铜镜灯再亮时,己回到凤仪宫。
铜镜里,二人依旧粗布短衫,却再无妆痕。
镜中,只有一粒血芽,静静躺在绢上,像一颗刚刚睡醒的心。
夏静炎伸手,以指腹擦去镜面上凝结的水汽,声音轻得像雪落:
“山河在镜里,也在镜外。”
凤戏阳笑,把脸贴在他背脊,声音低软:“那就让镜子,照着我们,慢慢老。”
雪继续下,铜镜里的血芽,被灯影映得微微发红,像一粒永不熄灭的炭。
而镜外,归途己启,种子己落,山河,正悄悄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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