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经过两天一夜的颠簸，终于，在一声绵长的汽笛声中，缓缓驶入了北京站。
当林婉婉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车站的那一刻，一股与平阳市截然不同的宏大气息，扑面而来。宽阔的长安街，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与人流，随处可见的、带着浓重政治色彩的标语，以及空气中那独特的、混杂着豆汁儿焦圈味和北方尘土味的京腔京韵，都在向她宣告——这里，是这个国家的心脏。
她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指引，辗转搭乘公交车，来到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地方——清华园。
彼时的清华，刚刚从十年的沉寂中苏醒。校园里，洋溢着一种近乎野蛮生长的、对知识的饥渴与热情。来报到的新生，是传说中的“七七级”，这是一个成分极其复杂的传奇群体。有稚气未脱的应届高中生，有饱经风霜的返城知青，有部队转业的军人干部，也有像林婉婉这样，从工厂一线来的工人。
大家的发色、口音、年龄各不相同，但眼中，都闪烁着同样的光芒。
林婉婉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宿舍。宿舍是八人间，条件简陋，但打扫得很干净。她的几位室友，也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有故事的人”。有来自上海，精明干练的“大小姐”；有来自陕北农村，淳朴害羞的“小妹子”；还有一个是己经三十岁，结了婚，把孩子放在老家，来追寻大学梦的“知青大姐”。
简单的寒暄过后，大家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新生报到的第一天，系里组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师生见面会”。一位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片的老教授，为了摸底这批学生的水平，在会上，即兴地，提出了一个技术问题。
“各位同学，我问大家一个问题。在高速运转的机床上，如果主轴轴承出现不明原因的‘啸叫’，但温度和振动检测都正常，你们认为，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把在场的大部分学生，都给问住了。
那些应届高中生，理论知识扎实，但从未接触过真正的机床。而那些知青和文科生，更是对此一窍不通。
会场上，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
就在这时，一个坐在前排的、穿着一身崭新的确良衬衫的男生，站了起来。他相貌英俊，气质儒雅，一看就出身不凡。
“钱教授，我认为，这可能是由于润滑油在高速剪切下，产生了‘空穴效应’，导致油膜内部出现微小气泡，从而引发了高频噪音。”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展现出了扎实的理论功底。
老教授赞许地点了点头，但没有完全肯定。
“这位同学说对了一部分。但还有没有，更常见，也更根本的原因？”
男生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自己的“标准答案”，并没有得到满分。
就在全场再次陷入沉寂时，坐在后排角落里的林婉婉，举起了手。
“这位女同学，你来说说。”
林婉婉站起身，声音清脆而沉稳：“教授，我认为，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轴承的内外圈，在安装时，产生了‘预紧力’不均。尤其是当机床底座和主轴箱的刚性连接不足时，哪怕是最微小的形变，也会导致轴承滚道受力不均，从而在高速运转中，产生人耳难以分辨，但确实存在的高频‘啸叫’。”
她没有讲一个复杂的物理名词，她讲的，是经验，是实践，是无数次深夜里，在车间排查故障时，总结出的“土办法”。
“怎么解决？”老教授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用最笨的办法，重新安装，用塞尺和百分表，一点一点地找平。或者，更大胆一点，在允许的范围内，稍微改变一下轴承的装配公差，给它一个‘自适应’的预留空间。”
“好！说得好！”老教授猛地一拍大`腿，“理论，要为实践服务！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哪个单位来的？”
“报告教授，我叫林婉婉，来自平阳市红星机械厂。”
全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这个，穿着一身朴素工装，貌不惊人的女孩身上。
那个之前发言的英俊男生，也回过头，用一种混杂着震惊、不忿，和一丝探究的复杂眼神，看着她。他叫顾逸尘，父亲是部委里的高级工程师，母亲是大学教授。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是同龄人里，最耀眼的那一个。
今天，他却第一次，在一个他最引以为傲的领域里，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工人”，给彻底地，比了下去。
这个叫林婉婉的女孩，像一颗投入他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
当晚，宿舍的灯熄了。林婉婉拿出纸笔，在微弱的月光下，开始给远方的亲人，写第一封家信。
一封，给母亲，报平安，说学校的见闻，说首都的繁华。
另一封，给陆承安。
信的结尾，她写道：
“北京很大，清华也很好。但不知为何，夜深人静时，我最想念的，还是红星厂车间里，那股熟悉的机油味。勿念，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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