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洲缓缓地从那令人头痛欲裂的思绪中抬起了头。
他看着不知何时，己经踩着凳子，扒在他书桌边上的女儿，那双因为过度思考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
随即这丝茫然就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烦躁。
他现在脑子里装着的是关乎国家命运的顶级难题，是足以让整个项目组前途尽毁的巨大危机。
他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去应付一个三岁半孩子的天真童言。
“念念，别闹。”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不耐烦。
“爸爸在工作，很重要的工作。”
“你快回房间去，乖乖睡觉。”
他以为自己这么说了，女儿就会像往常一样听话地离开。
然而这一次，念念没有动。
她那根白嫩的小手指，依旧固执地，点在图纸上那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上。
她仰起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用那双黑漆漆的、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回望着自己的爸爸。
然后她用一种极其认真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爸爸。”
“这里，就是，有，虫子。”
“坏的，虫子。”
她的声音不大，软软糯糯的，却像一根小小的针，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穿透力，扎进了顾远洲那己经乱成一团浆糊的脑子里。
顾远洲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看着女儿那双固执的、清澈见底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和胡闹。
只有一种孩子特有的、对自己所看到的世界的绝对笃定。
一股莫名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升起。
荒谬。
太荒谬了。
他，一个国家级的科研专家，带领着一个由数十位博士、硕士组成的精英团队，耗费了无数的顶级资源和精密仪器，鏖战了七十二个小时，都找不到一丝一毫头绪的世纪难题。
难道会被一个连一加一等于几都还要掰着手指头算的、三岁半的女儿，用一句“有小虫子”，给破解了？
这要是说出去，恐怕会被当成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会被钉在科学界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可是……
顾远洲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女儿那根小小的手指上。
万一呢？
万一……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一些，无法用他所学的知识，无法用他所信奉的科学来解释的东西呢？
就像她那与生俱来的、不可思议的巨大力量。
就像她总能用最天真的方式，看透最复杂的人心。
一个自嘲的、近乎绝望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反正……也己经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就当是……哄孩子睡觉前的最后一个游戏吧。
“好。”
顾远洲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笔筒里拿起了那个他平时用来检查最精密芯片电路的、德国产的、30 倍光学放大镜。
他将台灯的光调到最亮。
然后他俯下身，将自己的眼睛凑到了放大镜前。
镜片缓缓地对准了女儿手指的那个，比芝麻粒还要小上无数倍的……所谓的“小虫子”。
“念念，爸爸就看一眼。”
他一边调整着焦距，一边用一种敷衍的语气说道，“看完，你就乖乖回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
就猛地卡在了喉咙里。
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那一瞬间。
时间仿佛停止了。
整个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他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那如同擂鼓一般，疯狂加速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他的眼睛死死地透过那片冰冷的镜片，盯着图纸上的那个点。
他的瞳孔在短短的零点一秒之内，收缩到了一个极致！
如遭雷击！
那……
那根本不是什么印刷时留下的、无意义的瑕疵墨点！
那也不是什么落上去的灰尘！
在放大了三十倍的、无比清晰的视野里。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
那是一个……被人为地、用一种极其精妙的、堪称鬼斧神工的手法，修改过的……
小数点！
那个点原本应该在数字“7”的后面！
代表着一种关键的稀有金属元素，在合金中的配比，是 0.875%！
可现在！
它却出现在了数字“8”的后面！
变成了 8.75%！
有人！
有人用一种颜色和原图纸墨迹，几乎完全一样的特制墨水，和一个比针尖还要细微的工具，将这个小数点，神不知鬼不觉地，向左，平移了不足千分之一毫米的距离！
这个改动是如此的微小，如此的隐蔽！
以至于在肉眼观察下，甚至在常规的仪器扫描下，它都会被当成一个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噪点”，被完美地隐藏在周围那片密密麻麻的数据海洋之中！
难怪！
难怪所有的理论推演都是完美的！
难怪所有的常规检测都查不出任何问题！
因为从理论上来说，这张图纸根本就没有错！
错的，是他们用来进行模拟演算的、那个从一开始就被人动了手脚的、最最基础的……源数据！
顾远洲的大脑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他猛地首起身，因为动作太过剧烈，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可他却完全顾不上了。
一股冰冷刺骨的、名为“恐惧”的寒意，如同无数条毒蛇从他的脚底板，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他的后背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就被一层冰冷的汗水给彻底浸湿了！
这不是技术故障！
这不是科学难题！
这是……
这是谋杀！
是一场针对“东风”项目，针对整个国家的，蓄意己久的、阴险到了极点的……谋杀！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可怕的后果！
如果他们没有发现这个错误。
如果他们真的按照这张图纸，制造出了最终的成品。
那么在未来的某一天。
当承载着国家希望的国之重器，在万米高空，或者深海之下进行极限运行时。
这个被移动了千分之一毫米的小数点，就会像一个被激活的魔鬼！
它会让整个合金材料的内部晶格结构，在极限的温度和压力之下瞬间崩溃，解体！
最终导致一场……机毁人亡的、灾难性的、无法挽回的惨剧！
而他和他的团队将会成为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
将会被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呼……呼……呼……”
顾远洲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扶着桌子才勉强让自己没有倒下去。
他看着桌上那张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图纸，此刻却觉得它像一张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而他的身边，念念看着爸爸这副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样子，被吓到了。
她伸出小手，不安地拉了拉爸爸的衣角。
“爸爸……？”
这一声软软糯糯的呼唤，像一道温暖的光，瞬间将顾远洲从那无边的恐惧和愤怒中给拉了回来。
他缓缓地低下头。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小小的女儿。
看着她那双清澈得仿佛能照见世界上所有肮脏和阴谋的眼睛。
他突然一把将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身子，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是如此的用力。
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的嘴唇在颤抖。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后怕到极致的、无法言喻的沙哑。
“念念……”
“谢谢你……”
“你……又救了爸爸一次。”
不。
你救的不仅仅是爸爸。
你救的是整个项目组。
你救的是国家的“东风”。
你救的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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