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己带了几分毒辣，晒得土地发烫。姜秀娟拎着一个比上次小了许多的篮子，脚步迟疑地走在回娘家的路上。篮子里只有小半包自己偷偷省下来的粗粝薯干，与她此刻的心情一般沉重。
自上次回娘家，感受到母亲不同往日的平和与关怀后，她心里那份对娘家的牵挂和依赖，如同被春雨滋润过的种子，悄悄冒了头。加之近来在婆家日子越发难过，婆婆的指桑骂槐，丈夫的沉默寡言，都让她透不过气来。她迫切地想回到那个似乎正在变得不一样的娘家，哪怕只是坐一坐，感受一下那难得的、令人安心的气氛。
可刚一进村，她就察觉到了异样。几个在村口大树下纳鞋底的妇人，看见她，交头接耳一番，眼神古怪，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和看热闹的意味。
“秀娟回娘家啊？”一个妇人扯着嗓子，似笑非笑地问，“你娘如今可是咱们村的大能人了，挣了大钱了吧？没接济接济你这嫁出去的闺女？”
姜秀娟脸一热，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脚步加快了些。
越往娘家走，类似的议论声隐隐约约总能飘进耳朵里。
“听说那葛布卖得可贵了，一匹要三百文呢！”
“姜家这是要发了，瞧把那媳妇王氏嘚瑟的，都穿上新料子了。”
“啧啧，秀娟这闺女命苦啊，娘家阔了，也沾不上光……”
姜秀娟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原来娘家……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母亲和哥嫂，真的挣了钱。可是，没有人告诉她。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像是被遗忘在了角落。
走到娘家院门外，她看到院子里晾晒着几匹颜色独特的浅褐色布料，在阳光下泛着光。嫂子王氏正坐在堂屋门口那架看起来就很不一样的织机前忙碌着，手指翻飞，梭子穿梭，发出轻快而规律的“嗤嗤”声。大哥姜大山不在家，想必是去后山忙活了。
而母亲林晚月，则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处，面前摆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奇形怪状的木条和绳子，正低头专注地比划着什么。
眼前的景象，忙碌，充实，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她那个死气沉沉、充满压抑的婆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这生机，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和……委屈。
“娘，嫂子。”她站在院门口，怯怯地叫了一声。
王氏停下织机，抬头看到她，脸上露出笑容：“秀娟来了？快进来！”她如今气色红润，眼神明亮，与上次见面时判若两人。
林晚月也抬起头，目光落在姜秀娟那明显清减了不少的脸上和那瘦小的篮子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来了就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
姜秀娟走进院子，将篮子放在墙角，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忙碌的嫂子和沉思的母亲，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外人。
“娘……”她嚅嗫着开口，“我……我听说家里做了新布……”
“嗯，瞎鼓捣的。”林晚月语气平淡，放下手中的东西，打量着她，“在婆家怎么样？你婆婆又为难你了？”
一句简单的问话，却像戳破了姜秀娟强装镇定的外壳。她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她……她整日指桑骂槐，说我是丧门星，嫁过去几年也……也没个动静……说我们姜家如今眼里只有钱，忘了还有我这么个闺女……克扣我的吃食，还……还让丈夫打我……”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委屈，肩膀微微颤抖。
王氏听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脸上露出不忍之色。
林晚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来。她起身，走到姜秀娟面前，递过去一块干净的粗布手帕。
“擦擦。”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为这点事哭，不值当。”
姜秀娟接过手帕，擦着眼泪，心里却更酸了。母亲的反应，太平静了，难道……难道真的不打算管她了吗？
林晚月看着她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这个时代的女子，尤其是嫁出去的女子，命运大多系于夫家，娘家能给的支撑有限。但，也并非全然无能为力。
“她打你，你就让他打？”林晚月问道。
姜秀娟茫然地抬头：“我……我能怎么办？”
“下回他再动手，你就跑。”林晚月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跑回娘家来。姜家再穷，也不少你一口饭吃。”
姜秀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跑回娘家？这……这岂不是要彻底撕破脸？
“可是……娘，那样的话，婆家那边……”
“天塌不下来。”林晚月打断她，“你越软弱，别人越欺负你。你得自己先立起来。姜家的闺女，不是送去给别人作践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子里晾晒的葛布和那架改良织机，语气深沉：“家里如今是有了点起色，但根基还浅，麻烦也不少。有些事，不是不惦记你，是还没到能光明正大拉拔你的时候。你且再忍耐些时日，把腰杆挺首了过日子。等家里站稳了，自有你的道理。”
这番话，如同暗夜中的一盏灯，虽然微弱，却瞬间照亮了姜秀娟绝望的心。母亲没有忘记她！母亲是在为她谋划！让她挺首腰杆，让她跑回娘家……这些她从未想过、也不敢想的话，此刻听来，却充满了力量和底气！
“娘……我……我记住了！”她用力点头，眼泪再次涌出，但这次，不再是委屈的泪水，而是看到了希望的激动。
林晚月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再说什么。有些路，需要她自己走；有些勇气，需要她自己生出。
姜秀娟在娘家坐了一会儿，喝了碗水，心情己然不同。临走时，林晚月让王氏裁了一小块葛布，塞给她：“拿回去，给自己做件贴身穿的小衣，凉快。”
拿着那块不大的、却意义非凡的葛布，姜秀娟走出娘家院子，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阳光依旧毒辣，但她心里，却仿佛注入了一股清凉的、名为“底气”的泉水。
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后，林晚月站在院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女儿在婆家的处境，比她预想的更糟。陈掌柜那边虎视眈眈，家里的技术需要保密和发展……内忧外患，步步惊心。
她必须更快，更稳。不仅要让这个家富起来，更要让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嫁出去的女儿，都能拥有对抗不公的底气和能力。
风起于青萍之末。姜秀娟的苦楚，像一根刺，扎进了林晚月心里，也让她更加坚定了前行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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