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的员工食堂藏在地下室，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着猪油香、酱油香和蒸饭热气的暖烘烘气息就涌了上来，裹着人往里面走 。食堂不大，摆着八张刷着绿漆的长条桌，桌面被常年的碗碟蹭出深浅不一的划痕，桌腿绑着防滑的橡胶垫，却还是在有人起身时发出“吱呀”的响 。
墙角的大蒸笼正冒着白汽，“咕嘟咕嘟”的沸水声从蒸笼下的铁锅里传出来，蒸汽顺着天花板的缝隙往上飘，在灯泡上凝结成水珠，“嗒嗒”滴落在桌角的搪瓷缸里 。负责打饭的张妈系着靛蓝色围裙，正用大铁勺舀起蒸笼里的米饭，盛进员工递过来的搪瓷碗里，铁勺碰撞碗沿的“哐当”声，和周围的谈笑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很 。
王福安端着搪瓷碗，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碗里是小半碗白米饭，上面铺着一层腌萝卜干，深褐色的萝卜干皱巴巴的，上面撒着点白芝麻，是他早上从家里带来的。他刚坐下，就看见小茶房周明宇端着碗跑过来，碗里盛着冒尖的米饭，上面盖着两大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肥瘦相间，酱汁顺着肉的边缘往下淌，滴在米饭上，染出一圈深色的印子 。
“王伯，您怎么就吃这个？”周明宇把碗往桌上一放，红烧肉的香气立刻飘了过来，引得旁边桌的学徒都往这边看 。他是三个月前刚来的茶房，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平时总跟着王福安学擦桌子、提茶壶，一口一个“王伯”，喊得格外亲热 。
王福安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根萝卜干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年纪大了，吃不了油腻的，这萝卜干就饭，香 。”他说着，目光落在周明宇碗里的红烧肉上——那是今天食堂的硬菜，每周三才有，肥而不腻，是年轻员工最爱抢的菜 。
周明宇皱了皱眉头，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就往王福安碗里送：“王伯，您别总吃咸菜，这红烧肉香，您尝尝 。”
“不用不用，你吃，你年轻，得多吃点荤的，有力气干活 。”王福安赶紧摆手，用碗沿挡住他的筷子，可周明宇的动作快，还是把肉放进了他碗里，油汁立刻在白米饭上晕开一片 。
“您就吃一块，不然我也不吃了 。”周明宇把筷子往碗上一放，摆出一副“你不吃我就闹”的模样 。周围桌的几个老员工见了，都笑着起哄，“王伯，你就吃了吧，明宇一片心意”“是啊，这肉香，不吃可惜了” 。
王福安无奈，只好拿起筷子，夹起那块红烧肉。肉在筷子上颤巍巍的，酱汁顺着筷子往下滴，他小心地咬了一小口——肥的部分入口即化，瘦的部分鲜嫩不柴，酱油的咸香和冰糖的微甜在嘴里散开，确实是地道的味道 。他想起儿子小时候，也最爱吃他做的红烧肉，每次都能吃两大碗饭，还会把肥的部分挑给他，说“爹，你吃肥的，有力气” 。
“好吃吧？”周明宇见他吃了，立刻笑起来，又夹起另一块肉，往他碗里送，“这块也给您，我碗里还有呢 。”
“别，一块就够了，你自己吃 。”王福安按住他的手，把肉推了回去，指尖碰到周明宇的手，滚烫的，像儿子小时候的小手 。他低头扒了口饭，就着红烧肉的酱汁，吃得格外香，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
“王伯，您儿子呢？”周明宇突然开口，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好奇地问，“我来这么久，从没见您提过家人，您儿子是不是也在上海啊？”
周围的谈笑声突然停了下来，几个老员工都低下头，扒饭的动作慢了些，张妈从蒸笼旁看过来，眼神里带着点担忧 。王福安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夹着萝卜干的筷子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
“我儿子……”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哑，喉结滚了滚，却没说出后面的话 。周明宇见他不说话，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不该问的，赶紧摆手：“王伯，您要是不想说，就不说了，我就是随口问问 。”
“没事 。”王福安深吸一口气，把筷子从碗里抽出来，然后猛地往米饭里一插——筷子首首地立在碗中央，米粒顺着筷子往下掉，他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我儿子，在西行仓库的墙里，当了砖 。”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水里，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蒸笼的“咕嘟”声和水珠滴落的“嗒嗒”声 。周明宇的嘴张着，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随口的一句追问，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
王福安低着头，看着碗里立着的筷子，蒸汽从蒸笼那边飘过来，模糊了他的老花镜，也模糊了他眼底的泪水 。他想起民国二十六年，儿子穿着军装，背着枪，站在和平饭店门口跟他告别，说“爹，我去守西行仓库，等打赢了，就回来吃您做的红烧肉” 。可他等了半年，等来的不是儿子，是一张盖着“阵亡”印章的通知书，还有一块从西行仓库墙里挖出来的、沾着血的军装碎片 。
“那时候他才十九岁，跟你差不多大 。”王福安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跟周明宇说，又像是在跟自己说，“他说，西行仓库是上海的门户，守不住仓库，就守不住家，就算是死，也要把尸体填在墙里，挡住日本人 。”他抬手擦了擦眼睛，袖管不经意间往上滑了点，露出里面藏着的一张小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穿着军装，笑容灿烂，背后是西行仓库的砖墙 。
周明宇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滴在碗里的红烧肉上，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哽咽着说：“王伯，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事，都过去了 。”王福安把筷子从米饭里出，夹起那块还没吃完的红烧肉，放进周明宇碗里，“快吃吧，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拿起自己的碗，往嘴里扒着饭，萝卜干的咸涩混着眼泪的温热，在嘴里散开，却没觉得难吃 。
张妈端着一碗汤走过来，放在王福安面前，汤里飘着几片青菜和一个荷包蛋：“王伯，喝点汤，暖暖身子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又去忙了 。旁边桌的老员工也纷纷把自己碗里的菜往王福安碗里夹，一块酱鸭、一筷子青菜、几颗毛豆，很快，他的碗里就堆成了小山 。
王福安看着碗里的菜，眼眶又热了。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口青菜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食堂里的谈笑声慢慢恢复了，却比刚才轻了些，周明宇安静地吃着饭，时不时往他碗里夹一筷子菜，像极了小时候的儿子 。
王福安悄悄把袖管往下拉了拉，遮住了那张旧照片。照片上的少年还在笑着，背后的西行仓库砖墙，也像和平饭店的墙一样，坚固而温暖 。他低头扒着饭，心里想着，儿子没白死，他们守住了西行仓库，守住了上海，现在，他要守好和平饭店，守好这些像儿子一样年轻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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