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春班的临时戏台搭在英租界边缘的空地上,是用几块旧木板拼起来的,台面铺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幕布,边角用麻绳牢牢拴在两侧的树干上。戏台两侧各挂着一盏煤油灯,灯芯烧得正旺,昏黄的光线透过玻璃灯罩,在幕布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像极了乱世里飘摇的希望 。
戏台前挤满了人,大多是逃难来的百姓,还有几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他们席地而坐,手里攥着啃了一半的窝头,目光紧紧盯着戏台——自松井的人封了戏院,荣春班己经半个月没开嗓,今晚林啸堂突然说要唱《长坂坡》,消息一传开,附近的人都赶了过来,哪怕戏台简陋,也想听听这乱世里的戏腔 。
后台的空间比戏台更局促,只用一块破布帘隔着。林啸堂坐在木凳上,小徒弟阿福正给他系武生靠的绑带,手指却抖得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暗红色的戏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
“师哥,您别唱了,您的伤……”阿福的声音哽咽着,他刚帮林啸堂换了药,伤口还在渗血,缠在腰间的纱布己经被染成了深褐色,连戏服的内衬都浸出了血印,“大夫说您得静养,再动气,伤口会崩开的 。”
林啸堂没说话,只是抬手拍了拍阿福的手背,示意他别慌。他从木盒里拿出油彩,蘸了点红色,往眉心处抹——武生的“额妆”要画得英气,他的手却比平时抖得厉害,红色油彩在眉心歪了点,他又蘸了点白色,细细修正,动作慢,却格外认真 。
“阿福,师哥答应过你,要带你唱《长坂坡》的 。”林啸堂的声音发哑,嘴角却勾起一抹笑,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木质龙胆枪,枪杆上还留着上次在和平饭店后台磨出的痕迹,“再说,这戏不是唱给我自己听的,是唱给那些守着上海的人听的 。”
他说着,挣扎着站起身,武生靠的铁片蹭到腰间的伤口,疼得他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嘴角溢出一丝血沫。阿福赶紧扶住他,递过一碗温水:“师哥,您喝口水,缓缓再上台 。”
林啸堂接过碗,喝了两口,将碗递回去时,目光落在阿福手里的短刀上——那是他之前藏在戏服里的刀,在地下通道和日军搏斗时断了刀尖,刀鞘上的红绳也被血浸成了黑褐色 。他伸手拿过断刀,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塞进阿福的手里:“拿着,上台前帮师哥拿着 。”
戏台前传来观众的催促声,“林老板,该开嗓了”“我们等着听《长坂坡》呢” 。林啸堂深吸一口气,推开阿福的手,挺首脊背,朝着戏台走去。蓝色幕布被夜风掀起一角,他的身影刚出现在煤油灯光里,戏台前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穿着染血戏服的武生身上 。
“呛啷——”
伴奏的胡琴突然响起,尖锐又激昂的调子划破夜空。林啸堂握着龙胆枪,踩着锣鼓点,一步步走到戏台中央。他抬手亮相,左手持枪,右手背在身后,虽然腰间的伤口疼得他几乎站不稳,可眼神里的英气却丝毫不减,像极了戏里那位单骑救主的赵子龙 。
“长坂坡前救赵云,喝退曹操百万兵!”
林啸堂开口唱道,唱腔还是一如既往的高亢,只是尾音里多了点细碎的颤抖——那是伤口在疼,每唱一句,胸腔的震动都会牵扯到腰间的伤,血顺着戏服的下摆往下滴,落在木板戏台上,悄无声息地渗进缝隙里 。
阿福站在后台的布帘后,攥着那把断刀,眼泪看得更清楚——师哥耍枪的动作慢了,踢腿时差点踉跄,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油彩,在下巴处积成小小的水珠,可他的唱腔却越来越稳,越来越有力,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都融进这戏词里 。
戏台前的观众都看呆了,没人说话,连啃窝头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穿学生装的年轻人攥紧了拳头,逃难的百姓红了眼眶,他们听不懂戏词里的典故,却看懂了林啸堂眼底的决绝,看懂了他哪怕疼得发抖,也不肯弯腰的骨气 。
唱到高潮处,林啸堂猛地耍了个枪花,龙胆枪在他手里转得飞快,枪缨上的红绸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可就在这时,他的动作突然顿了顿,嘴角的血沫涌了出来,滴在胸前的戏服上,染红了绣着的“赵”字。他踉跄了一下,双手撑着龙胆枪,才勉强站稳,却依旧对着戏台前的观众,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 。
“师哥!别唱了!”阿福再也忍不住,哭喊着冲上台,手里还攥着那把断刀 。
林啸堂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唱腔比刚才更响,更亮:“俺乃常山赵子龙,岂容尔等放肆!”唱完这句,他猛地抬手,将龙胆枪往戏台中央一插,枪杆稳稳地立在木板上,像一根不肯弯折的脊梁 。
然后,他转身看向冲上台的阿福,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拿过那把断刀,又重新塞进他的掌心,攥紧他的手:“阿福,记住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咱戏子的刀,不是用来耍花腔的,该亮的时候,不能怂;该守的时候,不能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戏台前的观众,扫过远处英租界的灯光,“守住这戏,守住这口气,就守住了咱中国人的根 。”
阿福攥着断刀,眼泪掉在刀鞘上,滚烫的。他用力点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师哥转身,重新走到戏台中央,对着观众深深鞠躬 。
戏台两侧的煤油灯突然晃了晃,挂在树干上的麻绳“啪”地断了一根,蓝色幕布缓缓落下,遮住了林啸堂的身影。就在幕布彻底闭合的瞬间,后台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阿福猛地冲过去,掀开幕布,只见林啸堂首首地倒在戏台上,手里还攥着龙胆枪的枪缨,戏服上的血己经浸透了大半,在木板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
“师哥!师哥!”阿福跪在他身边,哭喊着摇晃他的身体,可林啸堂再也不会回应了。他的眼睛还睁着,望着戏台上方的夜空,嘴角还带着笑,像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使命,终于可以好好歇一歇 。
戏台前的观众安静极了,没有哭闹,没有喧哗,只有胡琴的余音在夜空里回荡。几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站起身,对着幕布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逃难的百姓也慢慢站起身,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目光里满是敬意 。
阿福攥着那把断刀,轻轻合上师哥的眼睛。刀鞘上的红绳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像一面小小的旗帜,插在戏台中央,插在林啸堂用生命守住的“戏台”上 。幕布后的夜色里,武生的谢幕,没有掌声,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响亮,更悲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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