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春班的后台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帘隔出，布帘上绣着的“荣春”二字被烟火熏得发暗，边角还挂着几缕脱线的棉絮，风一吹就轻轻晃荡，把煤油灯的光影揉成一片模糊。后台的木架上堆着半旧的戏服，《长坂坡》的白靠沾着未洗净的油彩，《定军山》的绿袍肘部磨出了毛边，最底下压着件灰布军装，领口别着枚锈迹斑斑的徽章——是林啸堂当年在东北军时的物件，也是他每次登台前，必摸一摸的念想 。
林啸堂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凳上，右腿搭在左腿上，正低头摆弄着腰间的短刀。刀是他从地下通道捡回来的，刀鞘上的红绳被血浸成了深褐色，刀柄处缠着新换的黑布条，是小徒弟阿福昨天刚帮他缠的，布条边缘还留着稚嫩的针脚。他的左手按着戏服下摆，右手握着刀鞘，缓缓将短刀往戏服内侧的夹层里别——夹层是阿福特意缝的，就在腰侧，既能藏住刀，又不影响耍枪的动作 。
“师哥，您慢着点，别蹭到伤口 。”阿福端着个豁口的瓷碗跑进来，碗里盛着半碗深褐色的伤药，药汁里飘着几片晒干的草药，是他昨天跑遍英租界的药铺才买到的金疮药。他蹲在林啸堂脚边，仰头看着师哥腰间的绷带——昨天和日军散兵缠斗时，师哥的腰被划了道口子，虽不深，却也渗了不少血，绷带换了两次，还是能看到隐隐的红 。
林啸堂低头看他，嘴角勾着惯有的爽朗笑，伸手弹了下阿福的脑门，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他疼得皱起眉：“毛手毛脚的，药汁都要洒出来了 。” 他虽在笑，左手却悄悄放缓了别刀的动作，避开了腰侧的伤口，指尖碰到戏服内侧别着的旧徽章时，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徽章是东北军的帽徽，黄铜质地，边缘己经锈得坑坑洼洼，棱角硌在腰侧，像块小小的烙铁 。
阿福捂着脑门，委屈地把药碗递到他面前：“这是最好的金疮药，大夫说涂了三天就能结痂。师哥，您先涂药，别先别刀了，万一伤口裂了……”
“裂不了 。”林啸堂打断他，伸手接过药碗，用手指蘸了点药汁，往腰侧的伤口处抹。药汁刚碰到皮肤，就传来一阵刺痛，他却面不改色，只是语气沉了些，“这点伤算什么？当年在锦州，我跟兄弟们守城门，腿上挨了日军一刀，照样提着枪冲上去。现在这点血，连给东北的兄弟赔罪都不够 。”
阿福的头垂了下去，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他知道师哥心里的愧疚——当年东北军撤退时，师哥因为受伤没能跟上大部队，这些年，他总说自己是“逃兵”，每次提起东北的兄弟，声音里都带着旁人听不出的酸涩 。他抬头看向木架上的灰布军装，小声说：“师哥，您不是逃兵，您只是……只是在上海守着另一个‘城门’ 。”
林啸堂蘸药的手顿了顿，低头看向阿福通红的眼睛，心里软了半截。他放下药碗，伸手揉了揉阿福的头发，把他拉到身边：“傻小子，师哥知道。咱们荣春班的戏台，就是上海的‘小城门’，只要这戏台还在，只要咱们还能唱《长坂坡》，就不能让日军踏进来 。” 他说着，重新拿起短刀，稳稳地别进戏服夹层，刀鞘贴着腰侧的皮肤，传来冰凉的触感，却让他心里格外踏实 。
阿福看着师哥熟练的动作，突然想起昨天师哥教他耍刀时说的话：“耍刀不是耍花架子，刀要握稳，心要定，该亮的时候，绝不能怂 。” 他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布条，递到林啸堂手里：“师哥，我再帮您把刀鞘缠紧点，省得一会儿耍枪时晃荡 。”
林啸堂笑着点头，任由阿福踮着脚，用布条在他腰侧缠了两圈，将刀鞘牢牢固定住。缠到最后一圈时，阿福不小心碰到了徽章，林啸堂下意识地按住他的手：“轻点，这徽章……是当年我跟柱子哥换的，他牺牲时，手里还攥着这个 。” 柱子哥是他在东北军的战友，两人约定好，谁活着，就带着对方的徽章，守好家国 。
阿福的动作瞬间轻了，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徽章，把布条系成一个结实的结。刚系完，远处突然传来“轰隆”一声炮响，声音不算近，却震得后台的煤油灯晃了晃，灯芯爆出一朵火星，落在木架上的戏服上，又很快熄灭 。
林啸堂下意识地按住腰侧的短刀，刀鞘在布料下轻轻响了一声，“咔嗒”的轻响，刚好和远处的炮声连成了一片。他抬头看向布帘外的方向，戏台前己经传来观众的骚动声，却没人走，反而有人喊着“林老板，快开嗓” 。
“师哥，炮声……”阿福有些慌，抓着林啸堂的袖口，眼神里满是紧张 。
林啸堂拍了拍他的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戏服的领口，腰间的短刀和徽章贴在皮肤上，一凉一暖，却都透着坚定的力量。他拿起木架上的木质龙胆枪，枪杆在手里转了个花，动作利落，和刚才涂药时的沉稳判若两人：“怕什么？炮声是给咱们的锣鼓点，观众还等着听《长坂坡》，咱们不能让他们失望 。”
他走到布帘前，回头看了眼阿福，又摸了摸腰侧的短刀——刀鞘的冰凉透过戏服传过来，像柱子哥当年递给他徽章时的温度，也像无数东北兄弟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阿福，看好后台，师哥去‘守城门’了 。” 说完，他撩开布帘，身影消失在煤油灯的光影里，只留下刀鞘轻轻晃动的余响，和远处隐约的炮声，在小小的后台里，交织成一曲乱世的壮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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