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的屋顶花园蒙着层乱世的灰，往日修剪整齐的冬青丛枯了大半，断枝卡在雕花的铸铁栏杆间，被风刮得“吱呀”作响。中央的圆形石桌积着薄尘，桌面上留着半杯凝固的咖啡渍，深褐色的印记像块未干的血斑，旁边散落着几根烟蒂，烟纸上的火星烫痕还清晰可见 。
陆鼎书倚着栏杆站着，黑色警服的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白衬衫，领口沾着点油墨印——是刚才绘制布防图时蹭上的。他指间夹着根燃到尽头的香烟，烫红的烟蒂悬在半空，烟灰簌簌落在石桌上，却浑然不觉。目光望着远处黄浦江的方向，江面上隐约能看到日军的巡逻艇，灰色的船身在晨雾里像块沉在水里的铁，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
“你倒是会选地方，屋顶上风大，适合藏话 。”顾庭昭的脚步声从旋转楼梯口传来，黑色风衣的下摆被风掀得猎猎作响，衣摆处沾着些酒窖的黄土，左臂的绷带换了新的，却依旧能看出包扎的弧度。他走到石桌旁，将手里的皮质文件夹放在桌上，文件夹上的铜扣碰撞石面，发出“叮”的轻响 。
陆鼎书终于掐灭了烟蒂，转身看向顾庭昭，眼底布满红血丝，胡茬冒了青茬，整个人透着股连轴转的疲惫，却依旧锐利。他弯腰从警服内袋里掏出张折叠的布防图，“啪”地拍在石桌上，纸张展开时，边缘的折痕处裂开细缝——这是他熬夜手绘的日军布防图，用铅笔标注着各个哨卡的位置、换岗时间，甚至连巡逻兵的武器型号都写得清清楚楚 。
“顾庭昭，你拿和平饭店当戏台？”陆鼎书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他的指节重重敲在布防图上“龙凤厅”的位置，“用致幻高汤糊弄松井，让戏子带着短刀登台，你知不知道，只要有一步错，整个饭店的人都得陪葬 ！” 他昨天从英租界回来，刚听说顾庭昭在高汤里加致幻粉末的事，连夜改了布防图，此刻看着眼前从容的男人，积压的焦虑终于爆发 。
顾庭昭没有立刻反驳，他俯身拿起布防图，指尖拂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铅笔标注——陆鼎书的字迹遒劲，却在“员工通道”“酒窖密道”等关键位置画了圈，还用红笔标注了“接应点”，显然是早就为突况做了准备。他抬眼看向陆鼎书，黑色风衣的袖口扫过石桌上的咖啡渍，在衣料上留下一道深色痕迹，像在干净的布上划了道疤 。
“陆探长，你觉得我想演？”顾庭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无奈，他将布防图重新铺平整，指尖落在“日军指挥部”的位置，那里离和平饭店只有两条街，“松井的人把饭店围得像铁桶，军火库的隐患没除，鼎秀还在英租界等着消息，我们没有时间慢慢计划 。”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屋顶花园枯败的冬青丛，“有些戏，不演就得死人。致幻高汤能让松井的人混乱，林啸堂的短刀能护住戏台前的百姓，你的布防图能让接应的同志避开哨卡——这不是戏，是我们能想到的，最稳妥的生路 。”
陆鼎书的喉结滚了滚，他看着顾庭昭眼底的疲惫，看着他风衣上的咖啡渍、腰间隐约露出的枪套，突然想起昨天在租界边界，看到的那些逃难的百姓——他们抱着孩子，背着破旧的行李，眼里满是恐惧，却还在打听“和平饭店是不是还安全” 。他的语气软了些，却依旧带着探长的警惕：“你保证？保证林啸堂不会冲动，保证高汤能精准起效，保证……鼎秀在英租界不会出事 。”
“我保证不了。”顾庭昭坦诚地看着他，指尖在布防图的“应急通道”处顿了顿，“但我能保证，我会站在最前面。如果高汤失效，我去跟松井周旋；如果林啸堂遇险，我会第一时间带他撤退；如果鼎秀那边有动静，你的布防图能让我们最快赶到 。” 他抬手将布防图折好，递回陆鼎书手里，折叠的弧度避开了那些裂开的细缝，“陆探长，我们不是在赌，是在拼——拼饭店里的人能活，拼上海的百姓能活，拼你妹妹能平安回家 。”
陆鼎书攥着布防图，纸张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看着顾庭昭转身走向栏杆的背影，黑色风衣在风里展开，像一面紧绷的旗帜，衣摆上的咖啡渍在晨光里格外显眼，却丝毫不显狼狈。远处又传来一声炮响，比刚才更近，震得石桌上的烟蒂滚了滚，顾庭昭的声音被风卷着，飘向黄浦江的方向：“布防图你收好，今晚八点，松井会在龙凤厅设宴，我们的‘戏’，该开锣了 。”
陆鼎书望着顾庭昭的背影，望着他望着黄浦江的侧脸，突然觉得手里的布防图重了许多——那不仅是一张标注着哨卡的纸，更是无数人的生路，是顾庭昭口中“不得不演的戏”。风把顾庭昭的话吹得很远，混着黄浦江的浪声，落在屋顶花园的每一处枯草丛里，落在石桌的咖啡渍上，也落在他攥着布防图的手心里，沉甸甸的，却又带着一丝不容放弃的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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