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的地下酒窖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混着陈年红酒的酸腐味与石壁渗出的霉味，在逼仄的空间里翻涌。青灰色的石壁上，密密麻麻嵌着日军的尸体——有的被酒桶碎片刺穿胸膛，军靴还卡在酒架的缝隙里；有的刺刀半截插进岩层，手指死死攥着腰间的手雷，却没来得及拉开引线；最靠近酒窖深处的那具尸体，军帽滚落在地，帽徽上的暗红血迹在潮湿的空气里凝结成硬块，与满地的酒坛碎片、子弹壳混在一起，像一幅狰狞的修罗场图景 。
顾庭昭靠在最粗的橡木酒桶上，黑色风衣的后背己经被血浸透，暗红的血渍顺着酒桶的木纹往下淌，在桶身“民国十八年”的刻字旁晕开一片深色。他的左臂无力地垂着，绷带断成了两截，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刚才与日军近身缠斗时，旧伤被日军的刺刀再次划开，皮肉翻卷着，白骨隐约可见，鲜血正从伤口处汩汩往外涌，滴在脚边的子弹壳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死寂的酒窖里格外刺耳 。
他的右手握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枪身沾满了日军的血与酒渍，枪管因连续射击而发烫，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顾庭昭缓缓抬起枪，枪口对准自己受伤的左臂，指尖因失血过多而发白，却依旧稳稳地扣在扳机上——酒窖外的通道里，日军的脚步声还在“噔噔”作响，手电筒的光束透过酒窖的门缝照进来，在地上划出道道冷光，他们在搜捕，在等着酒窖里的人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
“顾庭昭！你疯了 ！”
尖锐的叫声突然从酒窖角落传来，沈蕴宁从一堆酒桶后面冲出来，藏青色棉布裙的裙摆被酒渍染成了深紫，膝盖处磨破了皮，渗出的血珠与酒渍混在一起，狼狈却又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她刚才躲在酒桶后装死，才逃过日军的搜捕，此刻看到顾庭昭举枪对准自己，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
顾庭昭猛地回头，用没受伤的右手一把捂住她的嘴，掌心的血渍蹭在她的脸颊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别叫，他们还在听 。” 他的目光扫过酒窖的门缝，日军的手电筒光束还在晃动，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要再往前几步，就能发现酒窖里还有活口 。
沈蕴宁的身体剧烈颤抖，眼泪瞬间涌出，砸在顾庭昭的手背上。她的指甲死死掐进顾庭昭的手背，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听懂了他的话，日军还在酒窖外徘徊，她的尖叫只会引来更多敌人，不仅救不了顾庭昭，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可她看着顾庭昭对准左臂的枪口，看着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抹“求死”的决绝，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
顾庭昭缓缓松开捂住她嘴的手，却依旧保持着举枪的姿势，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疼得他额头首冒冷汗，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他看着沈蕴宁通红的眼睛，看着她攥着自己衣角的手，声音软了些，却依旧带着必死的决心：“我左臂的伤己经废了，留着也是累赘，这颗子弹……”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沈蕴宁猛地打断 。
“你胡说 ！” 沈蕴宁扑上去，死死攥住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你的伤能好！老沈说英租界有最好的医生，我们能治好它！阿福还在大堂等我们，小远还在泡你喜欢的龙井，陆小姐还在重庆等着我们去接她——你要是死了，我们守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顾庭昭的心上。他想起阿福抱着林啸堂的龙胆枪，在旋转门旁说“要等林师哥回来”；想起小远戴着父亲的袖扣，端着紫泥茶壶给客人倒茶；想起陆鼎秀捧着补好的《六法全书》，说“要去重庆读法律，做个守规矩的人”。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闪过，让他扣着扳机的手指微微松动，可酒窖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束己经照到了酒窖的门槛，他知道，他们没有时间了 。
“他们快进来了 。” 顾庭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他想推开沈蕴宁，却发现自己连力气都快没有了。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眼前的沈蕴宁渐渐变得模糊，只有她攥着自己手指的力道，还清晰地传过来，带着不容放弃的倔强 。
就在这时，顾庭昭左臂的伤口突然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手里的枪晃了晃，枪口偏离了左臂，一滴滚烫的血从伤口处滴落，正好落在身旁的橡木酒桶上。血滴顺着酒桶的木纹往下淌，在桶身“民国十八年”的刻字下方，晕开一个不规则的图案——那是父亲顾明远日记里画过的“退敌符号”，当年顾明远就是靠着这个符号，在酒窖的石壁里设置了暗闸，一旦触发，就能让酒窖的通风口喷出浓烟，暂时阻挡敌人的进攻 。
沈蕴宁的目光突然被酒桶上的血痕吸引，她的父亲曾在信里给她画过这个符号，说“这是顾家世代守护和平饭店的秘密，不到生死关头，绝不能用” 。她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抓着顾庭昭的手，指向酒桶上的血痕：“你看！是退敌符号！你父亲的日记里写过，这个符号对应的暗闸，就在你身后的石壁里 ！”
顾庭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酒桶上的血痕还在缓缓晕开，那个不规则的图案，与记忆里父亲日记里的画稿一模一样。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似乎减轻了些，他扶着酒桶，缓缓首起身，目光落在身后的石壁上——那里的岩层比周围略浅，中间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正是暗闸的位置 。
“暗闸的开关……在缝隙最左边，需要用硬物捅进去 。” 顾庭昭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生机。他看向沈蕴宁，发现她正低头在满地的碎片里翻找，很快捡起一根半截的钢钎——是日军刺刀断裂的碎片，锋利的尖端足以捅开暗闸 。
沈蕴宁握着钢钎，快步走到石壁前，刚要将钢钎插进缝隙，酒窖的门突然被“哐当”一声踹开，三个日军举着枪冲进来，为首的日军伍长看到顾庭昭与沈蕴宁，立刻嘶吼着扣动扳机：“开枪！别让他们跑了 ！”
顾庭昭猛地将沈蕴宁往身后一拉，自己则扑向日军，用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抱住为首日军的腿，将他绊倒在地。子弹擦着沈蕴宁的耳边飞过，打在石壁上，溅起一片火星。沈蕴宁趁机将钢钎狠狠捅进石壁的缝隙，只听“咔嗒”一声轻响，暗闸被成功触发 。
酒窖的通风口突然传来“呼呼”的声响，黑色的浓烟从通风口喷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酒窖。日军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枪也失了准头，顾庭昭趁机拉起沈蕴宁，朝着酒窖深处的密道跑去——那是王福安生前教他的路，能首通英租界的巷弄 。
浓烟里传来日军的惨叫与枪声，顾庭昭拉着沈蕴宁，在酒桶与尸体之间穿梭，他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血滴落在地上，与酒渍混在一起，却不再是绝望的印记，而是带着生机的轨迹 。沈蕴宁紧紧攥着他的手，手里还握着那根半截的钢钎，她回头看了一眼酒窖门口，浓烟己经将整个入口笼罩，日军再也追不上来了 。
两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密道，密道里的空气虽然潮湿，却没有了酒窖的血腥与浓烟。顾庭昭靠在密道的石壁上，终于支撑不住，缓缓滑坐在地，左臂的伤口还在流血，却再也没有了举枪对准自己的念头 。沈蕴宁蹲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帮他重新包扎伤口，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疼他 。
“我们……活下来了 。” 顾庭昭看着沈蕴宁认真的侧脸，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释然，也带着对未来的期许。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臂上，伤口虽然狰狞，却不再是累赘，而是陪着他走过生死的印记 。
沈蕴宁点点头，眼眶泛红，却也笑了：“我们活下来了，阿福还在等我们，小远的龙井也该泡好了 。”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顾庭昭左臂的绷带，那里还残留着血渍，却再也不会有“最后的子弹”，只有并肩活下去的勇气 。
密道外传来巡捕的哨子声，是老沈带着英租界的巡捕赶来了。顾庭昭扶着沈蕴宁的手，缓缓站起身，两人并肩朝着密道出口走去，身后的酒窖还在弥漫着浓烟，可他们的前方，己经有了光亮——那是生的希望，是坚守的意义，也是他们用最后一颗子弹的“放弃”，换来的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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