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花园的风比楼下烈些，卷着黄浦江的水汽，吹得藤椅上的条纹靠垫轻轻晃动。顾庭昭站在栏杆边，深灰色风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浅灰色衬衫的袖口——银质袖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是父亲留下的那对，刻着极小的和平饭店轮廓 。
他刚从地下酒窖上来，袖口还沾着点酒窖的霉味，指尖捏着半支没点燃的雪茄。远处的黄浦江面上，几艘货轮的灯光像星星落在水里，租界的霓虹从高楼缝隙里透过来，把屋顶的石板路照得明暗交错。身后传来脚步声，沉重的，带着点不耐烦的节奏，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陆鼎书 。
“顾经理倒是好兴致，这时候还来屋顶吹风。”陆鼎书的声音里带着点烟味，他走到石桌旁，将手里的牛皮纸卷“啪”地拍在桌上，力道大得让石桌上的咖啡杯晃了晃，褐色的液体溅出几滴，落在洁白的桌布上，像溅开的血点 。
顾庭昭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卷牛皮纸上——边缘有些磨损，用红绳捆着，是租界警署特有的布防图封装样式。他抬手将雪茄塞进嘴里，没点燃，只是用指腹着烟身：“陆探长找我，不是来聊风景的吧 。”
陆鼎书扯过一把藤椅坐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咔嗒”一声打着，火苗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他没点烟，反而将打火机扔在布防图上，金属外壳撞在纸上，发出清脆的响：“松井今天在龙凤厅找你麻烦，是为了那个沈蕴宁的皮箱吧？”他抬眼盯着顾庭昭，眼神锐利，“还有你酒店里那个冒失的服务生，荣春班的武生林啸堂，前东北军的逃兵，你留着他，想做什么 ？”
顾庭昭走到石桌对面坐下，指尖搭在布防图的红绳上，没去碰，只是看着陆鼎书：“陆探长查得倒是清楚。”他的语气很淡，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事，袖扣在月光下转了个圈，“只是不知道，这些事，和租界的布防图，有什么关系 。”
“关系？”陆鼎书突然笑了，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烟雾从他嘴角溢出，模糊了他的表情，“顾庭昭，你别跟我装糊涂。松井要查和平饭店的暗门，你拦着；我要查沈蕴宁的身份，你护着；现在连东北军的逃兵都藏在你酒店里——你到底想拿这和平饭店，做什么戏台 ？”
他说着，将燃到一半的香烟按在石桌上，火星溅起，在桌面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印子。烟蒂还冒着青烟，他却猛地扯过布防图，一把扯开红绳，将图纸在桌上铺开——上面用红笔标着租界的巡逻路线、日军的驻点，还有和平饭店周边的警力分布，密密麻麻的线条，像一张织在上海地面上的网 。
“这是租界未来一周的布防图，松井今天找我要，我没给。”陆鼎书的指尖重重敲在标着“和平饭店”的位置，那里画着一个红色的圈，“他要查你的酒店，不是为了什么皮箱，是为了地下的东西——军火库，对吧 。”
顾庭昭的指尖终于动了动，落在布防图上日军驻点的标记处——那里离和平饭店只有两条街。他没否认，只是抬头看向陆鼎书，镜片后的目光平静：“陆探长既然都知道了，还来找我做什么？首接把布防图给松井，或者报给租界总巡捕房，你能领个大功 。”
“大功？”陆鼎书突然提高了声音，又很快压低，像是怕被人听见，“松井在租界里肆意搜查，抓了多少无辜的人，总巡捕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让我跟他们一样？”他的喉结滚了滚，指尖攥得发白，“我是法租界的探长，可我也是中国人，不能看着日本人在上海的地界上，随便拿捏我们 。”
风又大了些，吹得布防图的边角微微卷起。顾庭昭伸手按住图纸，指尖划过那些红色的线条，突然开口：“陆探长，你知道1931年，这和平饭店的地下通道，走了多少东北来的学生吗？”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父亲当年，就是因为不肯把通道图纸给日军，被他们灭口的 。”
陆鼎书的动作顿住了，烟蒂在他指间燃到了尽头，烫得他指尖一缩，才猛地将烟蒂捏碎在掌心。他看着顾庭昭，这个总是戴着金丝镜、说话温和的酒店经理，此刻眼底的情绪，是他从未见过的沉重 。
“松井要军火库，是想在上海搞事，一旦让他得手，租界里的中国人，还有活路吗？”顾庭昭站起身，风衣下摆扫过石桌上的咖啡渍，在桌布上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像一道无法抹去的印记，“陆探长，你说我拿酒店当戏台，可有些戏，不演就得死人——演下去，至少还有机会，让更多人活着 。”
月光落在两人之间，石桌上的布防图静静躺着，红色的线条在月光下，像是渗在纸上的血。陆鼎书坐在藤椅上，沉默了很久，久到顾庭昭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突然抬手，将布防图重新卷起来，用红绳捆好，递到顾庭昭面前 。
“这图，你拿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指尖还沾着烟蒂的灰烬，“松井那边，我会应付，但你得答应我，不能让无辜的人卷进来——尤其是酒店里的那些员工，他们只是想混口饭吃 。”
顾庭昭接过布防图，指尖碰到陆鼎书的手，冰凉的，带着点颤抖。他点点头，将布防图塞进风衣内袋，那里还放着父亲的钢笔，图纸的温度和钢笔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像是两股力量，在他胸口汇聚 。
“陆探长，”顾庭昭看着他，认真地说，“谢谢你 。”
陆鼎书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没说话，只是转身往楼梯口走。他的警服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脚步比来时沉了些，走到楼梯口时，他突然停下，背对着顾庭昭说：“我妹妹在教会学校读书，松井己经盯上她了——顾庭昭，别让我后悔 。”
说完，他快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黑暗里。顾庭昭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卷布防图，风掀起他的风衣，袖扣在月光下闪了闪，像一颗藏在暗处的星。远处的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悠长的，在夜空中飘了很远，而屋顶花园的石桌上，那滴咖啡渍留下的深色痕迹，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提醒着这场沉默的抉择，到底藏着多少沉重 。
(http://www.220book.com/book/X8E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