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檀香烧到第三柱时,柳御史的朝靴在青砖上碾出细碎的声响。
他攥着象牙笏板的指节发白,袖中密折的边角早己被冷汗洇出褶皱——这是他昨夜在书房里跪了半宿才誊好的,每一笔都蘸着胆水。
“臣柳承安,有密折启奏。”他跪在丹墀下,额头几乎要贴到冰凉的地砖。
萧承煜正翻着户部呈上来的漕运账册,闻言抬了抬眼。
案头青瓷笔山投下的阴影里,他看见老御史后颈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银,突然想起先皇当年批折子到子时,总爱让柳老御史念两句《贞观政要》醒醒神。
“呈上来。”他放下玉镇纸,声音像浸在冰里。
密折展开的瞬间,龙纹黄绢上的墨字刺得他瞳孔微缩——“司礼监掌印季德全,自永熙三年起,私受西疆金器三百箱、良马千匹,更于边关军报中夹带密信,暗通敌酋......”末尾附着三枚朱砂印,分别是西疆商队的火漆、季德全私印,还有半枚残缺的虎符拓本。
“啪!”
镇纸砸在案上,震得笔洗里的墨汁溅上龙袍。
萧承煜霍然起身,玄色衮服扫落了砚台,深褐墨渍在密折边缘晕开,像团张牙舞爪的乌云:“证据呢?
原件呢?“
柳御史猛地磕头,额头撞在地砖上的闷响惊得檐下铜铃乱颤:“臣只得了副本......原件......”他喉结动了动,“据说在......冷宫里。”
冷宫里。
这三个字像根细针,精准扎进萧承煜昨夜刚起的疑窦里——暗卫回报说,苏清棠在柴房被下了幻雾,却能在迷障里摸到排水道;又说她今日捧着本《金刚经》去了凤仪宫,经卷第三十七页的金漆字被鱼鳔胶黏得死紧。
“退下。”他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声音突然放轻,“去太医院讨贴安神膏,你这把老骨头,禁不起再跪了。”
柳御史退下时,靴底沾了半块碎墨,在青石板上拖出条蜿蜒的痕迹。
与此同时,冷宫的葡萄架下,王尚仪的鎏金护甲正掐进锦缎面的冬衣里。
她望着苏清棠腕间新添的淤痕——那是昨夜青鸾命人拖她去柴房时留下的,嘴角抽了抽:“苏美人好手段,连柳御史都敢使唤。”
苏清棠正用竹夹翻着炭盆里的灰烬,听见这话头也不抬:“尚仪是来送冬衣的,还是来送话的?”
王尚仪突然蹲下来,指尖掠过炭盆里未燃尽的裙角——那是苏清棠昨夜从排水道钻出来时浸透泥水的外袍。
老尚仪的指甲盖泛着青,声音压得比北风还低:“信件动了,可火候未足。”她的目光扫过苏清棠袖中鼓囊囊的《金刚经》,“太子这两日总往御书房跑,看陛下批折子的时辰比看先生读书还勤。”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炸开,苏清棠的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原书中太子萧子瑜的结局——那个总被季德全抱在膝头喂蜜饯的小皇子,后来成了宦官乱政的最大棋子。
“谢尚仪提醒。”她突然握住王尚仪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老尚仪一抖,“等雪化了,我请尚仪喝侯府的碧潭飘雪。”
王尚仪猛地抽回手,转身时冬衣下摆扫落了半盆炭灰。
她走到院门口又顿住,背对着苏清棠说:“那经卷......烧了吧。”
苏清棠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朱漆门外,指尖慢慢抚过《金刚经》的书脊。
第三十七页的“悲”字隔着锦缎传来凹凸的触感——那里藏着季德全与西疆的往来密信原件,是她昨夜缩骨钻进冷宫墙下的耗子洞,从砖缝里抠出来的。
“苏美人,陛下宣您去御书房。”
传唤的小太监尖细的嗓音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苏清棠把经卷往怀里拢了拢,看着地上斑驳的日影——己近未时,萧承煜该批完早朝的折子了。
御书房的门帘被风卷起半幅时,苏清棠正跪在金砖上。
她能闻到龙涎香里混着的墨臭,能看见萧承煜案头那封柳御史的密折,折角被他反复翻看,己经起了毛边。
“听说你昨日得了先帝托梦?”萧承煜的指节抵着下巴,目光像把淬毒的刀,“连《金刚经》第三十七页都记得清楚。”
苏清棠的膝盖慢慢沁出疼意。
她仰头时,看见龙椅上方“正大光明”的匾额被烛火映得发红,像滴悬而未落的血:“陛下,臣妾昨夜梦到先帝站在忘川边,手里就捧着这本经。”她顿了顿,声音突然发颤,“他说......说臣妾从前太蠢,如今该把经卷还给该看的人。”
萧承煜的手指在案上敲出极轻的节奏。
他想起苏清棠刚被关进冷宫时,缩在草堆里发抖的模样;想起她昨夜从排水道钻出来时,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
这个总被他当棋子看的女人,此刻却让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在慈宁宫翻到的那本《孙子兵法》——封皮旧得发毛,里面的批注却字字珠玑。
“退下吧。”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软,“让张公公给你备碗姜茶,看你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
苏清棠退出御书房时,廊下的宫灯被风刮得摇晃。
她看见转角处一抹葱绿身影闪了闪——是青鸾,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那丫头攥着帕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帕角的并蒂莲被指甲抠得变了形。
“姐姐这是?”苏清棠驻足,声音甜得像含了蜜。
青鸾猛地抬头,眼尾的青肿还没消,在暮色里泛着紫:“自然是给皇后娘娘送晚膳。”她扯了扯嘴角,帕子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倒是美人,在御书房说了什么要紧话?”
苏清棠望着她发狠的模样,突然笑了。
她摸出袖中半块糖,是方才张公公塞给她的:“能有什么要紧话?
不过是说......“她把糖纸慢慢展开,”陛下夸我经卷捧得稳。“
青鸾看着那抹明黄的糖纸在风里打旋,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她望着苏清棠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转身时裙角扫过廊柱——那里沾着块新鲜的墨渍,和御书房地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娘娘,苏美人从御书房出来了。”
凤仪宫的暖阁里,皇后正拨着鎏金手炉里的炭。
听着青鸾的汇报,她的指尖在炉盖上敲出清脆的响:“她手里可捧着什么?”
“《金刚经》。”青鸾咬着牙,“经卷封皮都被她摸得发亮了。”
皇后的嘴角慢慢勾出个笑。
她望着案头那碗刚炖好的燕窝,白色的雾气里,倒映出苏清棠跪在御书房的模样。
“去,”她拈起颗东珠,“把储秀宫的赵美人叫来,就说本宫想听听她新谱的《玉树后庭花》。”
青鸾退下时,手炉里的炭突然“噼啪”炸开。
火星溅在锦缎上,烧出个极小的洞,像只窥望的眼。
凤仪宫的鎏金漏壶刚滴完第七滴水,青鸾便掀开门帘冲了进来。
她发顶的珍珠簪子歪向一侧,雪缎斗篷还沾着御书房外的残梅瓣,未及行礼便急道:“娘娘,苏美人从御书房出来时,怀里还揣着那本《金刚经》!”
皇后拨手炉的银箸“当啷”落地。
她望着炭盆里跳动的火星,唇角勾起抹冷意——昨夜青鸾回报苏清棠从柴房排水道钻出来时,她便猜到那蠢女人翻出了什么。
原想着借幻雾迷晕她,再让青鸾带人去柴房搜,偏生这苏清棠比狐狸还精,竟在迷障里摸到了墙下密道。
“慌什么?”皇后弯腰拾起银箸,在炉盖上敲出清脆的响,“她想借密信翻身?”她抬眼时,凤眸里寒芒毕露,“那就让她尝尝‘密信’反噬的滋味。”
青鸾后颈泛起凉意,下意识攥紧腰间的翡翠璎珞。
那是皇后昨日赏的,此刻硌得她生疼:“娘娘的意思是......”
“去司礼监。”皇后从妆匣里取出枚雕着缠枝莲的铜印,“告诉季德全,本宫要他三日内伪造一份‘苏清棠联络前朝余党’的密信。”她将铜印按在青鸾掌心,“用她镇北侯府的旧印拓模,墨汁里掺半钱朱砂——前朝余党通敌,总爱用这种带血的墨。”
青鸾捧着铜印退下时,耳尖还响着皇后的低笑:“记住,密信要‘恰好’落在陛下案头。”
与此同时,御书房后的梧桐树下,十二岁的太子萧子瑜正缩在廊柱后。
他裹着湖蓝暗纹冬衣,鼻尖冻得通红,却连喷嚏都不敢打。
方才他替母妃给父皇送参汤,走到门口便听见殿内传来“季德全”“西疆密信”的字眼——这是他第三次听见“季公公”被提及,可从前父皇提起这三个字时,眼里总带着温色,如今却像淬了冰。
“殿下?”小太监福子捧着暖炉寻来,声音压得极轻。
萧子瑜猛地转身,绣着云纹的袖口扫落几片梧桐叶。
他望着福子手里的暖炉,突然想起昨日季德全抱他在膝头时,也是这样递来烤栗子:“福子,去叫陈先生来偏殿。”他捏了捏胸前的长命锁,那是季德全送的,此刻贴着心口凉得刺骨,“就说......就说本宫想讨教《贞观政要》里的用人之道。”
雨是在子时落下来的。
苏清棠裹着件灰布斗篷,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往冷宫柴房走。
她袖中银簪硌着腕骨,那是方才王尚仪借送姜茶时塞给她的,簪尾刻着极小的“慎”字——老尚仪的提醒,她懂。
柴房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苏清棠猫腰钻进去,霉味混着湿柴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摸黑走到西北角,指甲扣住第三块青砖——昨夜她就是在这里,用发簪挑开砖缝,取出那卷藏了十年的密信。
银簪尖刚触到砖缝,苏清棠的手指便顿住了。
砖沿的泥灰比昨夜松,像是被人重新填过。
她屏住呼吸撬开盘砖,果然,原本裹着油纸的密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卷边角泛旧的素绢,蜡封上的“季”字印模歪歪扭扭,分明是仿造的。
“好个调虎离山。”她低笑一声,指腹擦过素绢上的字迹——墨色偏淡,是新研的松烟墨,根本不是原书里提到的西疆狼毫所写。
看来皇后和季德全到底沉不住气,竟在她第二次探密前就动了手脚。
雨丝顺着瓦缝漏进来,滴在苏清棠手背上。
她望着砖下空荡荡的暗格,突然想起原书中季德全倒台那日,皇帝在司礼监搜出的二十箱密信。
那时她才知道,真正的罪证从来不在明面,而在最危险的地方——比如御书房的《贞观政要》里,比如皇帝常翻的《孙子兵法》书脊中。
“既然你们要送假信,那便送得更真些。”她将素绢原样塞回砖缝,指尖在“季”字蜡封上按出个浅痕,“明日早朝,陛下该翻到那本《贞观政要》了。”
离开柴房时,雨势渐大。
苏清棠望着天上厚重的云幕,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更漏声——三更二刻。
她裹紧斗篷往自己的偏殿走,却没注意到转角处,个裹着玄色斗篷的身影正望着她的背影,手中攥着封未拆的密信,封皮上“苏清棠”三个字,在雨夜里泛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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