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墨一般浓稠；风，刀一般锋利。两个少年像迷失方向的惊弓之鸟，在陌生的乡间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肺部火辣辣地疼，冷空气吸入如同吞咽着冰碴。身后李老栓家那点微光早己被黑暗吞噬，他们不敢回头，仿佛那光亮是追索他们的眼睛。
首到确认无人追赶，两人才力竭地瘫坐在一个草垛后面，汗水混着泪水，在冰冷的脸上肆意横流。绝望，如同这无边的黑夜，再次将他们紧紧包裹。
“东哥……我们……我们还能去哪儿啊？”张强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回家……回不去……外面……外面都是坏人……连……连看起来像好人的也是坏人……”他的世界观在短短一天内被彻底颠覆。
陈卫东靠坐在冰冷的草垛上，仰望着没有星辰的、锅底般的天空。悔恨、恐惧、饥饿、疲惫……各种情绪像一群疯狂的野兽，在他心里撕咬、冲撞。他想起离家时那幼稚的豪情，想起游戏厅里虚幻的胜利，想起货车司机虚伪的嘴脸，想起李老栓那洞察一切的眼神……这一切，都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他自以为是的脸上。
“我们……错了。”陈卫东的声音干涩沙哑，这三个字重于千钧，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承认错误，不是对父亲，不是对老师，而是对自己，对被他拖入绝境的兄弟。
“从一开始就错了。”他继续说道，声音像秋风中凋零的落叶，带着无尽的萧索。“不该打架，不该顶撞爸妈，不该偷跑出来……我们想的太简单了，外面的世界……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个样子。”
张强沉默地啜泣着，用沉默认同了陈卫东的话。
黑夜是思想的催化剂，绝境是成长的淬炼炉。在这荒郊野外的草垛旁，两个少年开始了他们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反思。家的温暖，父母的关爱，学校的秩序……这些他们曾经急于挣脱的束缚，此刻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灰白，远方的天际线泛起一丝鱼肚皮般的苍白。黎明即将来临。寒冷也达到了顶峰，两人紧紧靠在一起，依靠彼此那点微弱的体温取暖，牙齿依旧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东哥，我……我好想家……我想我妈做的面条了……”张强喃喃道，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也想。”陈卫东低声说，眼前仿佛出现了母亲红肿的双眼，父亲沉默而疲惫的背影。那个曾经让他窒息的家，此刻像一座遥远的、温暖的灯塔，在迷茫的黑暗海洋中，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回去，意味着要面对一切——父亲的震怒（或许不再是怒吼，而是更可怕的沉默），母亲的眼泪，老师的批评，同学的嘲笑，还有“黑皮”可能存在的报复。那将是一场公开的、屈辱的审判。
不回去？他们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连下一个“李老栓”是善是恶都无法保证。下一次，他们还会有这样的运气吗？荒野、饥饿、寒冷，随时可能将他们吞噬。
留下，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回去，颜面尽失，责罚难逃。这是一个无比艰难，却又无比清晰的抉择。
陈卫东猛地站起身，冻得僵硬的身体发出咯吱的声响。他望向黎明微光中逐渐显现的、通往远方公路的模糊路径，又回头看了看他们来时的、仿佛通往“家”的方向（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但那是一种心理指向）。
他的眼神经历了痛苦的挣扎、迷茫的盘旋，最终定格为一种混合着屈辱、无奈，却异常坚定的神色。
“强子，”他的声音依然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我们……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在此刻说出来，需要莫大的、甚至超过离家出走的勇气。它意味着承认失败，承担后果，面对一切狂风暴雨。
张强抬起头，看着陈卫东在黎明微光中显得异常严肃的侧脸，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对于家的渴望，对于安全和温暖的向往，最终战胜了所有对惩罚的恐惧。
目标既定，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朝着他们认为可能有公路、有车站、能带他们回家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脚步虚浮而沉重，却带着明确的方向感。
然而，家在哪个方向？他们身无分文，如何踏上归途？即便找到了路，那漫长的归家路上，又会有怎样的波折在等待着这两个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的少年？黎明的曙光，照亮的是救赎之路，还是另一段更为艰难的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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