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舍里，灯光昏黄如豆，却足以驱散荒野的黑暗；饭菜粗糙简单，却胜过世间一切珍馐。热乎乎的玉米糊糊，就着咸菜和贴饼子，陈卫东和张强吃得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几乎连碗底都要舔干净。胃里有了食物，身体渐渐回暖，一首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下来。
李老栓的妻子，被称作栓婶的女人，一边看着他们吃，一边不住地念叨：“造孽哟……看把这孩子饿的……慢点吃，别噎着……”她的絮叨像春日里暖洋洋的微风，抚慰着两颗惊魂未定的心。
饭后，栓婶打来热水让他们简单擦了把脸，又找出两件李老栓的旧衣服让他们换上。虽然宽大得像戏服，但干爽温暖，替换下那身又脏又潮的校服，感觉如同蜕去了一层沉重而屈辱的壳。
“娃，你们叫啥名？从哪儿来？咋落到这步田地？”李老栓坐在小板凳上，卷着旱烟，终于开始盘问底细。他的目光不再像刚才那样随意，而是带着审视，像老鹰打量地上的猎物。
陈卫东心里一紧，和张强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不敢说实话，只能把对司机说过的那套说辞又搬了出来，只是说得更加结巴，眼神闪烁。
“……去邻市看亲戚，钱被偷了……”陈卫东的声音越来越低。
李老栓“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看亲戚？”他慢悠悠地重复了一句，那语调平平，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疑虑的涟漪。
栓婶在一旁插话：“哎呀，你问那么多干啥！娃们肯定吓坏了，先让他们睡一觉再说！”她是个心软的人，见不得孩子受苦。
李老栓没再追问，只是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又深深剜了他们一眼，那一眼，让陈卫东感觉自己的谎言似乎无所遁形。
栓婶把两人安置在厢房的一个小土炕上。炕烧得温热，铺着虽然粗糙但干净的褥子。疲惫像排山倒海的海浪，瞬间将两人淹没。几乎头一沾枕头，张强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但陈卫东却睡不着。身下的温暖，屋内的安宁，与白天的惊险颠簸形成了尖锐的、几乎不真实的对比。李老栓那最后一眼，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种莫名的忐忑在他心底盘旋。
夜深人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就在陈卫东意识模糊，即将被睡意俘虏之时，外屋传来压低的谈话声，像幽灵一样钻进了他的耳朵。
是李老栓和栓婶。
“……不像实话……你看那校服，分明是城里娃……跑这么远看亲戚？骗鬼呢！”是李老栓的声音，带着笃定。
“那……那能是咋回事？不会是……犯了事跑出来的吧？”栓婶的声音透着担忧。
“难说……现在城里娃也野得很……我问过了，他俩身上一分钱没有……”
沉默了片刻，李老栓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决定性的、不容置疑的意味：“……明天一早，我去村委会打个电话……总能问出个眉目来……这年头，谁知道是啥来路？万一是……咱可不能惹麻烦……”
“打电话！”这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陈卫东的睡意。他浑身一激灵，猛地睁大了眼睛，心脏狂跳起来！打电话给谁？村委会？派出所？还是……他们学校？
恐慌，比在荒野中更甚的恐慌，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仿佛己经看到警车呼啸而来，看到父亲暴怒而失望的脸，看到全校师生鄙夷的目光……不行！绝对不行！他们不能被送回去！至少不能这样被抓回去！
希望的火种刚刚点燃，就被一盆名为“现实”的冰水兜头浇灭。这个温暖的农家小院，这个舒适的土炕，瞬间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囚笼。刚出狼窝，又入虎穴？不，这里比狼窝更可怕，因为它披着温情的外衣，却可能通向他们最恐惧的结局。
陈卫东猛地坐起身，推醒旁边的张强。
“强子！快醒醒！我们不能待在这儿了！”他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张强迷迷糊糊地被摇醒，还没弄清状况：“东哥……咋了……”
“他们要打电话！可能要报警抓我们回去！”陈卫东的话像一道闪电，劈醒了张强。
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张强的脸在黑暗中变得惨白。“那……那怎么办？”
陈卫东的心脏在胸腔里如同失控的鼓点，急促而狂乱。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外屋己经没了动静，李老栓夫妇似乎睡下了。
逃！必须立刻逃！趁着夜色，趁着这短暂的安宁！
他拉起浑身发软的张强，像两只在猎人小屋旁觅食的兔子，踮着脚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他们摸索着穿上自己那半干不湿的校服，将李老栓的旧衣服轻轻放在炕上。
生的渴望，以及对未知惩罚的恐惧，给了他们巨大的勇气。陈卫东轻轻拉开房门，那“吱呀”一声轻响，在他听来却如同惊雷炸响。两人溜出屋子，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身后，是温暖的囚笼；前方，是冰冷的、未知的自由。他们该何去何从？这深秋的寒夜，两个身无分文的少年，又能逃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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