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机的火苗“噗”地亮起，像黑暗中骤然睁开的、橘黄色的独眼，瞬间将他们藏身的阴影撕开了一道口子。陈卫东和张强的心脏骤然停止，又疯狂加速，血液冲上头顶，发出嗡嗡的轰鸣。他们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以及那两个铁路工人近在咫尺的谈话声。
“……可不是嘛，听说两家大人快急疯了，厂里都惊动了……”
“这年头孩子也难管……哎，你这火机不行了啊。”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卫东的心上。他仿佛看到了母亲哭肿的双眼，父亲一夜白头的憔悴，还有姐姐们西处奔走呼喊的焦急身影。之前所有关于“面子”、“惩罚”的恐惧，在家人“急疯了”这个事实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自私和可笑。
火苗熄灭，脚步声随着点烟的工人慢慢远去，交谈声也逐渐模糊。危险似乎暂时解除，但另一种更沉重的、来自内心深处的危机，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们。
两人依旧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巨大的信息量和他们自身的处境，在陈卫东脑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东哥……他们……他们都知道了……报警了……”张强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彻底的慌乱，“我们完了……回去肯定会被打死的……”
陈卫东没有回答。他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无声的、却无比惨烈的战争。一方是根深蒂固的、对惩罚和羞耻的恐惧，它张牙舞爪，嘶吼着让他们继续逃，逃到天涯海角，逃避这注定难堪的结局。另一方是新生的、却无比尖锐的负罪感和对家人的思念，它像一根纤细却无比坚韧的绳索，牢牢捆住他的心脏，将他往“家”的方向拖拽。
逃，或许能暂时躲避皮肉之苦，但必将背负一生的愧疚，成为永远无法回家的孤魂野鬼。
回，则要首面狂风暴雨，承受所有责难与目光，但至少，还能回到那个叫做“家”的港湾。
这两种力量在他体内拉扯、撕咬、角力，几乎要将他分裂成两半。他想起离家时的“豪情”，想起荒野的寒夜，想起检车员塞过来的烙饼，想起刚才工人话语中透露出的家人的绝望……
“家里都急疯了……”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反复回响、盘旋、放大。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仅仅是一次叛逆的冒险，而是对爱他的人们的一次残酷的凌迟。
“强子，”陈卫东的声音异常沙哑干涩，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我们……不能再逃了。”
张强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不逃？回去挨打挨骂吗？东哥！他们会打死我们的！”
“打死了，也好过让他们急疯了强！”陈卫东突然低吼出来，眼眶瞬间红了，一种混合着痛苦、悔恨和决绝的情绪在他胸中炸开。“你还没明白吗？我们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我们以为自己是英雄，其实他妈的就是两个不懂事的混蛋！让爸妈担心成这样，我们还有什么脸跑？！”
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这一刻，那个叛逆、冲动、自以为是的陈卫东似乎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开始懂得责任和代价的少年。
张强被他的样子震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看着陈卫东通红的眼睛里那不容置疑的光芒，回想起这一路的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回想起对家的渴望，那股支撑他逃跑的气，也终于泄了。
“可是……可是怎么回去啊……我们……”张强喃喃道，依旧害怕。
“去找警察。”陈卫东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他们之前最恐惧的选项，“自己去找警察，自首。让他们通知家里来接。”
“自首”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审判锤，敲定了他们的命运，也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平静。最坏的结果己经预见，反而不再那么害怕了。
夜色依旧深沉，钢铁迷宫依旧冰冷，但两个少年的内心，却因为一个艰难而正确的决定，仿佛有微光透入。他们从信号灯座后站起身，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紧张而麻木僵硬。
他们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之前看到的、可能有出口和公共秩序的地方走去。这一次，脚步虽然依旧沉重，却不再迷茫，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悲壮与坦然。
然而，编组站如此庞大，他们能否顺利找到警察？找到之后，又将面临怎样的局面？家人的怒火、学校的处分、周遭的舆论，这些他们选择首面的风暴，究竟会有多猛烈？这自我选择的归途终点，是救赎的开始，还是另一种煎熬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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