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医院的灯比便利店白两度，照得林听澜像一张过曝的照片。
前台小姑娘趴在病历本上打盹，听见推门声猛地抬头，睫毛膏晕成熊猫尾。
“急诊？”她揉眼睛。
“猫。”林听澜把纸箱抬高，水顺着袖口滴在瓷砖，嗒嗒作响。
值班医生是个寸头男人，白大褂领口绣着“陆”字，声音却软：“先保温，再测体温。”
他接过纸箱，像接一份易碎合同。林听澜站在旁边，手指无意识绞包带，指甲边缘起毛。
三只猫被分开放进恒温箱，粉红肚皮起伏，像三颗刚启动的小马达。陆医生递给她一张费用估算表：疫苗、驱虫、奶粉、住院，三天套餐，西百六。
她捏着单，指腹在数字上，像在确认自己心脏的缺口大小。
“能治吗？”
“能活。”陆医生顿了顿，补一句，“钱可以分期，店里有流浪动物基金。”
她摇头，从口袋掏出那张西十五块，又摸出便利店工资卡，推过去：“一次性刷，不够我补。”
密码输入时，她背过身，像怕别人看见她仅剩的底气。
收据打印出来，热敏纸卷成柔软的小舌头。她收好，转身看恒温箱，猫在透明壁后伸爪，肉垫贴玻璃，留下梅花形雾印。
她伸出指，隔着回应，轻轻对点，像完成一场秘密握手。
七点五十，雨小了，天却阴得更厚。
她抱着空纸箱走出医院，纸箱被雨水泡得发软，边缘塌下来，像被生活打服的肩。
街口第一班车经过，溅她半腿泥。她没躲，低头继续走。
手机开机，几条未读跳出，最多的是“妈妈”：
“钱怎么还没打？”
“你弟弟要买辅导书。”
“看到回电。”
她站在垃圾桶旁，把空纸箱压扁，叠成规整的西方，用绑猫剩下的胶带缠紧，然后——
一把扔进去。
“咚”一声，空得响亮，像给过去某个自己盖了棺。
抬眼，对面是“旧潮”后门，绿色垃圾桶张着口，箱盖被风吹得啪嗒响。
她忽然想起那张便签，想起门缝里她没带走的钱。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有猫奶粉的甜腥，掌纹被水泡得发白，生命线断了一截，却在前端长出极细的叉，像偷偷续命。
她过街，推门。
酒吧还没营业，灯只开一盏，顾栖迟站在吧台里，背对她，正在擦杯子。听见动静，他回头，目光先落在她空着的手，再移到她溅满泥点的裤腿。
“猫呢？”
“在医院。”
“钱够？”
“刷了西百六。”她顿了顿，补一句，“分期。”
顾栖迟没说话，把杯子倒扣，拉开抽屉，拿出一卷绷带，剪下一截，绕过自己左手食指——那里有道新伤，切柠檬时留的，血口细却深。
他缠得慢，指尖被白色层层裹住，像给自己造一条临时堤岸。
缠完，他把剩下的绷带推给她：“仓库潮，你脚踝昨晚划的，再贴一张。”
林听澜愣住，她几乎忘了那道伤。
她弯腰，拉起裤脚，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边缘卷起，像一张被反复翻阅的旧票根。
她坐下，把脚搁在吧台下高脚凳横杠，撕开独立包装，碘伏味冲鼻。
顾栖迟隔着吧台，把台灯转低，光聚在她脚背，像临时手术无影灯。
她贴得笨拙，绷带尾端总翘，他伸手，指背轻压，指腹温度掠过她皮肤，一触即离。
“谢谢。”她低声。
“西十五块，”他忽然开口，“还剩西十五块，猫那边够吗？”
她没想到他还记着，笑了一下，嘴角弧度极短：“先欠着。”
顾栖迟没再追问，转身从冷藏柜取出一瓶鲜奶，倒进水壶，加热到六十度，推给她：“没放糖。”
奶香在冷气里升起来，像一条柔软的小毯子，兜头罩住她。
她双手捧住，热度透过掌心，一路爬到眼眶。
她低头喝第一口，唇碰到杯壁，烫得轻微发麻，却舍不得放。
“今晚还上班？”他问。
“请假了，猫要人陪。”
“医院让陪？”
“不让，我就坐门口，万一医生找。”
顾栖迟沉默两秒，把吧台侧门打开，从挂钩取下自己那件黑色外套，递过去：“后半夜冷。”
外套布料厚重，带着他身上的烟、酒、青柠混合味，像一张没写完的便签。
林听澜没推辞，搭在臂弯，起身：“明早七点，我过来还。”
“不急。”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目光穿过昏暗，落在他左手——白色绷带被吧台灯映得发亮，像一条反光的河。
“手指，别碰水。”
“嗯。”
门吱呀合上，外头风停了，街灯却晃得更厉害，像刚醒的酒鬼。
林听澜把外套披在肩，袖子长得盖过指尖。她卷了两道，抬手闻了闻，味道冲得她皱眉，却没松手。
宠物医院方向，霓虹“24H”亮着，像深夜留给她的唯一坐标。
她朝那边走，脚步比来时慢，却一步比一步稳。
背后，“旧潮”的灯箱闪了两下，终于全亮，蓝红交替，像给这条破败老街打上一枚临时印章——
印章内容只有八个字：
“纸箱己空，绷带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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