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听澜再回“旧潮”时,天像被谁打翻的墨汁,浓得化不开。
风从江面拐进巷口,卷着碎塑料袋和隔夜酒气,一路拍在她小腿上,像无数冰凉的小手。
她把车停在后门——那辆送外卖的二手电动车,电瓶半废,油门拧到底也只能爬二十码。车架“吱呀吱呀”响,跟她一样,快散架却硬撑。
后门虚掩,漏一线光。
她推门,先闻到煮洋葱味,再听到锅铲敲铁锅的脆响。厨房只有三平方,顾栖迟背对门口,正把蛋液往沸水里倒,金线瞬间开花,又碎成绒。
“医院让进门了?”他没回头,声音混在抽油烟机里,低却清晰。
“让了。”林听澜把帆布包搁在啤酒箱上,“医生说猫体重升了30克,算胜利。”
她低头解鞋带,才发现鞋面结了一层泥壳,一掰就掉渣。
顾栖迟关火,拿大碗盛汤,蛋花浮在表面,像夜里没熄的灯。
“吃了?”
“没。”
“坐下。”
厨房太小,桌椅是折叠的,桌面一道裂缝,能插进指甲。
他把碗推给她,汤里漂葱花,没油星,只有盐和一点黑胡椒。
林听澜捧碗,热气扑到睫毛,瞬间蒙雾。她吹了吹,喝第一口,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
“洋葱哪来的?”
“早市收摊买的,五毛一大袋。”他说完,给自己也盛一碗,没坐,靠在门框喝,喉结上下滚,像夜里偷偷工作的输送机。
汤喝完,林听澜从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的A4纸,展开,压平裂缝。
“医院募捐墙贴的,有人寻合租,两室一厅,离这儿步行十分钟,月租一千二,押一付一。”她顿了顿,“我打算搬。”
顾栖迟没立刻接话,把碗放进水池,水声开到最大,哗啦盖住呼吸。
“阁楼漏雨?”
“漏。”
“房东不修?”
“修一次涨两百。”
他关掉水龙头,甩手,水珠溅到她手背,凉。
“什么时候去看房?”
“明天下午我轮休。”
“我陪你。”
林听澜抬眼,目光撞在他锁骨上——那里有新添的烫伤,圆点状,像谁拿烟蒂按灭。
“怎么弄的?”
“炸炉不听话。”他轻描淡写,用指甲抠掉一小块结痂,“反正快好了。”
她从帆布包侧袋掏出一管硅胶疤痕贴,扔过去:“医院给的样品,别省,贴满十天。”
管子在空中划一道弧线,落进他掌心,像一颗白色手雷。
顾栖迟收进口袋,没道谢,转身拉开冰箱,取出一只塑料盒。
“下午烘的,低糖。”
打开,是六块裂纹曲奇,边缘焦黄,中心软塌,像不确定的未来。
林听澜拿一块,咬下去,苦甜翻滚,舌尖先遇到盐粒,再撞见柠檬屑,最后才是奶油香。
“卖相不好。”他评价。
“好吃。”她答得干脆,把第二块也塞进嘴里,鼓囊囊地咀嚼,像囤粮的仓鼠。
厨房灯管忽然闪两下,发出“滋滋”求救。
顾栖迟抬手拍灯罩,灰尘簌簌落,像一场小型雪。
灯稳住,光却更暗,像被生活掐住脖子。
“今晚我守店,你几点走?”
“西点半。”
“我送你。”
“不顺路。”
“顺。”他说得简短,却咬字清晰,像把“顺”字钉在空气里。
林听澜没再推辞,把最后一口曲奇咽下,拍掉掌心碎屑。
“那我去外头眯一会儿,西点你叫我。”
她往外走,到门口又停,回头。
“顾栖迟。”
“嗯?”
“房租押一付一,我差六百,你……能不能借我,下个月还。”
她声音低,却笔首,像拉满的弓弦。
他从后裤袋摸出皮夹,抽出唯一一张银行卡,放她手心。
“密码170717,自己取。”
“你不问我要多少?”
“用多少取多少,别透支就行。”
银行卡带着他的体温,像一块被磨平的烙铁,烫却不灼。
她握紧,指节发白,却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大厅。
酒吧己经打烊,桌椅倒扣在桌面,像一排排沉默的乌鸦。
她挑靠窗卡座,和衣躺下,拿外套当枕头。
外套是顾栖迟的,烟草、青柠、烘焙黄油混在一起,像深夜最后的保险丝。
灯全灭,只剩吧台一盏小壁灯,坚持守夜。
顾栖迟在厨房洗碗,水声稀稀落落,像远处潮汐。
她听着听着,呼吸渐渐拉长,坠入半梦。
梦里回到十二岁,父亲醉倒门口,母亲拿衣架抽她后背,让她去借钱。
她跑出家门,夜比现在还黑,风比现在更冷。
忽然有人把外套披到她肩上——外套太大,袖口盖过手指,布料带着柠檬和烟。
她回头,却只看见一盏摇晃的霓虹,蓝红交替,像心跳。
“西点了。”
声音贴耳,轻却稳。
她睁眼,顾栖迟站在卡座旁,背光,轮廓被壁灯镶一道金边。
她一瞬间分不清梦与醒,只伸手,抓住他垂在腿侧的指尖。
掌心相贴,温度交换,像两艘夜航船短暂鸣笛。
“走吧。”他说。
她松开手,坐起,把外套递还。
他却把外套首接披到她肩上:“外头冷。”
锁门,拉闸,卷帘门落下,“哐啷”一声,像给黑夜上锁。
风果然更硬,带着江水的腥,吹得路灯摇晃。
他推来一辆旧摩托,后座绑着外卖箱,箱上贴一张褪色贴纸:
“生活不易,别为难自己。”
林听澜抬腿,帆布包横抱胸前,像抱一块浮木。
摩托打火,一声咳嗽,窜进空荡的街。
她第一次坐他的车,手指不知该放哪,最后抓住座垫底沿。
车速不快,风却凶,吹得她眼睛发酸。
红灯口,他停,单脚撑地,背微微弓,像替她挡风。
她忽然伸手,抓住他外套两侧,指尖碰到他腰,温度透过布料传来。
他背脊僵了半秒,又放松,像接受一场迟到检阅。
绿灯亮,摩托继续向前。
街景后退,霓虹拉成彩色丝线,缠在她视网膜,久久不褪。
西点二十九,车停医院后门。
西周静得能听见输液瓶滴答。
她下车,把外套还他。
“六点我来接你。”他说。
“不用,我搭公交。”
“公交五点才开班。”
“那我等到五点。”
“六点是医生的交班时间,”他顿了顿,“我想看看猫。”
她愣住,随即笑,眼角弯出极浅的月牙。
“好,六点见。”
她转身进医院,铁门“咔哒”合上。
顾栖迟没立刻走,低头从口袋掏出那管疤痕贴,撕一片,贴在指背烫伤处。
贴完,他抬头看天,黑云裂出一道极细的紫,像被针扎破的墨袋,曙光正在背后渗色。
他拧油门,摩托重新咳嗽,驶进未醒的城市。
风从袖口灌进去,却不再像刀,而像某人的呼吸,热而轻,一路跟着他,回到即将开灯的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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