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旧潮酒吧的霓虹招牌又坏了半边。
“旧”字暗了，只剩“潮”字一闪一闪，像溺水的人举手求救。
顾栖迟踩着凳子，在后门小仓库里翻工具。
灯泡是老式的，卡口，功率大，发热高，五金店早就不进货，他只好从二手平台淘了俩，三十五块一个，还包邮。
林听澜撑着伞站在巷口，伞骨被风刮得“嗡嗡”响。
她刚下便利店的晚班，头发被冷气机吹得半湿，此刻一吹风，头皮发麻。
“给我吧，我递上去。”她抬高音量。
顾栖迟没回头，只把螺丝刀咬在嘴里，含混地“嗯”了一声。
凳子是酒吧高脚凳，三条腿包胶，一条腿缺了防滑垫，踩上去吱呀吱呀，像老人临终的喘息。
林听澜把新灯泡递给他，顺手扶住凳脚。
雨斜着飘，落在她手背，冰凉。
顾栖迟的T恤后颈湿了一截，布料贴在脊背，肩胛骨起伏，像两片要长出来的羽翼，却被雨水压回去。
“卡扣往左，别硬掰。”她提醒。
“知道。”他含混答，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金属味。
旧灯泡拆下来，灯头己经烧黑，像被火烤过的骨。
他把它随手塞进裤兜，动作太大，裤兜被烫破一个小洞，灯泡“咚”一声落在地上，碎成几瓣，玻璃渣混着雨水，亮晶晶的，像撒了一把劣质钻石。
新灯泡旋上去，卡口合拢，“咔哒”一声轻响，像深夜收音机终于对上频道。
他下来，踩实地面，才发觉自己掌心全是汗，滑得握不住螺丝刀。
“试试。”他抬下巴。
林听澜走到总闸旁，拉闸。
“潮”字先亮，接着“旧”字颤了两下，终于完整——
旧潮，旧潮，完整的旧潮，在雨幕里重新发光，蓝红交替，像给这条泡水的小巷打上一剂强心针。
顾栖迟站在灯下，抬头看自己的手，掌心被螺丝刀柄硌出红痕，像一条新开的河口。
雨水顺着眉骨滑进睫毛，他眨眼，世界短暂模糊，又清晰。
“上去换件衣服。”
林听澜把伞往他那边倾，伞面小，她半边肩膀立刻湿透，布料贴在皮肤上，透出内衣肩带颜色，却毫不在意。
“你先回，我锁门。”
“一起。”她声音低，却带着夜班熬出来的哑，像砂纸磨过玻璃，短促，却留下痕迹。
两人并肩往屋里走，雨在背后织成一张灰色帘子，把旧潮和外面的世界隔开。
后门是铁质的，锈迹斑斑，关合时“哐”一声巨响，像给深夜上了锁，也锁住所有秘密。
更衣间只有一盏白炽灯，瓦数低，光线昏黄。
顾栖迟从柜里拽出干T恤，背对她，首接脱。
T恤从下往上掀，露出腰窝，脊柱沟陷下去，像被命运按了一个凹槽，刚好可以盛眼泪。
他换上新衫，灰色，领口洗得发白，胸前印着模糊的“OLD TIDE”字样，是酒吧最早的员工服。
林听澜靠在门框，目光落在他左腰——那里有道旧疤，月牙形，颜色浅，却长，像有人曾试图把他对折，又放弃。
“怎么来的？”她忽然问。
“玻璃。”他答得简短，把旧T恤团成团，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你比风温柔 塞进塑料袋，“三年前，有人闹事，酒瓶砸吧台，我挡。”
“疼吗？”
“当时没感觉，第二天蹲不下去。”
他说话时没回头，只把柜门“砰”一声合上，像给往事盖棺。
林听澜没再问，低头解自己衬衫纽扣，动作慢，却毫不避讳。
顾栖迟转身，目光触到她肩胛，那里也有疤，更小，却深，像被笔尖戳破的纸，周围皮肤微微隆起，泛着珍珠白。
他移开视线，从挂钩拿下毛巾，扔给她：“擦擦，别感冒。”
毛巾砸在她头顶，带着洗衣粉的柠檬香，也带着他的体温。
她扒下湿衬衫，只剩背心，拿毛巾搓头发，搓到半干，抬头，透过镜子与他对视。
镜子里，两人肩并肩，却都只剩一半——
他右肩被灯照亮，她左肩沉在暗，像一张被撕开的照片，终于拼回一起，却仍留锯齿。
“林听澜。”他第一次叫全名，声音低，像把每个字都按进水里再捞起。
“嗯？”
“房租，我借你，不是施舍。”
“知道。”
“别急着还，先让猫长胖。”
她笑，眼尾弯出细纹，像有人拿笔在黑夜画了一小道裂缝，光漏进来，不多，却够看清路。 一
“顾栖迟。”她也喊他全名，声音哑，却稳，“灯泡钱，我平摊，从工资扣。”
“行。”
“还有——”
她顿了顿，把毛巾搭在颈后，像围一条白色围巾，“下次换灯泡，别一个人踩凳子，我在下面扶，稳。”
他点头，幅度极小，却重。
两人走出更衣间，酒吧大厅空荡，桌椅倒扣，像一群沉默的乌鸦。
舞台上，驻唱留下的吉他靠在架子上，弦松了，偶尔发出“铮”一声，像梦里呓语。
顾栖迟走到吧台，拉开抽屉，取出一张便签，写：
“旧潮招牌灯泡更换日期：7月14日，雨夜，合作人林。”
他贴在水杯架侧面，字迹潦草，却端正。
林听澜站在他身侧，看那一行字，忽然伸手，在下面添一句：
“下次合作，别缺防滑垫。”
写完，她画了一只猫，简笔，尾巴却翘得老高，像宣誓主权。
顾栖迟侧头看她，目光落在那只猫上，嘴角微不可察地往上提，像有人偷偷推了一下，又迅速收回。
“回家？”他问。
“回。”
“我送你。”
“不顺路。”
“顺。”
他关灯，锁门，拉闸。
卷帘门落下，最后一道光线被截断，却截不断门外雨声，也截不断门内呼吸。
雨还在下，像要给整条老街重新上漆。
两人并肩站在檐下，伞只有一把，他撑开，往她那边倾西十五度。
她伸手，扶住伞柄，指尖碰到他指节，温度交换，像两艘夜航船短暂鸣笛。
“走吧。”
“嗯。”
雨幕里，伞面低垂，像一面移动的屋顶，屋顶下，是两盏刚被点亮的灯，微弱，却足够照见彼此脚下的水洼，也照见水洼里，并肩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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