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先坐下。”
他指了指炕沿。
“我问你，五十块钱寄回去，是好事还是坏事？”
“废话！当然是好事！”
“那好。”
李军点了点头，开始给他算一笔账。
“五十块钱，够爹在村里买头牛了。这钱一到，爹会怎么做？”
李工程愣住了，没说话。
“他会先去公社小卖部，买两条最好的‘丰收’牌香烟，打二斤散装白酒。”
李军的声音不急不缓。
“然后呢？他会把那张汇款单揣在兜里，见人就掏出来，说他城里的小儿子出息了，一次就寄回来五十块。”
“用不了一天，整个公社都知道咱家发了财。”
李军的目光扫过大哥那张涨红的脸。
“然后，二叔、三叔、大姑、小姨，就该挨个上门了。”
“大堂哥要盖房娶媳妇，二堂哥要买拖拉机，小表弟念书要交学费……”
“爹是好面子的人，人家一张嘴，他能不给吗？”
“给了第一个，就得给第二个。咱家这点钱，够填几个窟窿？”
“要是不给呢？人家背后就得戳脊梁骨，说咱家老三在外面发了财，六亲不认，连亲戚都不帮。”
“到时候，爹娘在老家，脸往哪搁？”
李军每说一句，李工程的脸色就白一分。
屋子里，落针可闻。
只有炉火里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李军端起桌上的凉水灌了一口，继续说。
“可要是只寄二十块呢？”
“二十块，够爹娘扯几尺新布，做身新衣裳，再割几斤肉，买点年货，过个肥年，绰绰有余。”
“村里人见了，会羡慕，会说爹娘有福气，养了个孝顺儿子。”
“但这点钱，还不至于让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眼红上门。”
“既尽了孝心，全了爹娘的面子，又不会招来麻烦。”
李军看着己经完全呆住的李工程。
“哥，你说，是五十块好，还是二十块好？”
李工程一屁股坐回炕沿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从来没想过，寄点钱回家，里面竟然有这么多道道。
他只想着让爹娘高兴，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看看，他李家的儿子有出息。
可他忘了，人言可畏。
梁秀兰也听得心惊肉跳，她看向李军的眼神，彻底变了。
这个小叔子，心里装的东西，比她和丈夫加起来都多，都远。
“就……就按你说的办。”
李工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
“寄二十。”
李军点了点头，屋里的气氛这才重新缓和下来。
他从东屋拿了五公斤刚分割好的野猪后臀肉，用油纸包好，又拿上昨天买的红纸和笔墨。
李工程看着，有些不解。
“这是要干啥？”
“请顾叔给咱家写两副春联。”
李军说。
“顾叔是文化人，咱不能失了礼数。”
李工程这才恍然大悟，提着东西就要出门。
“我跟你一起去。”
李军拦住了他。
“你去不合适，显得太刻意。我一个人去就行。”
李工程想了想，也是这个理，便没再坚持。
李军提着沉甸甸的猪肉，走在村里的小路上。
天色己经擦黑，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出了炊烟。
顾家的院门虚掩着。
李军推门进去，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窗户上糊的报纸己经破了好几个洞，透着一股萧瑟。
“有人吗？”
李军喊了一声。
屋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门帘一掀，顾博远披着件旧棉袄走了出来。
看到李军，他愣了一下。
“是李军啊，快进屋。”
李军把他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顾叔，快过年了，我哥让我来请您给写两副春联。这点肉，算是我孝敬您的润笔。”
顾博远看着那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猪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没推辞，接了过来。
“进来坐吧。”
屋里比外面更显清贫，除了炕和一张破桌子，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弥漫在空气里。
顾博远把肉放在桌上，疯狂麦迪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给李军倒了碗热水。
“你哥……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壮得像头牛。”
“那就好。”
顾博远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
“当年他在队里，年轻气盛，得罪了人，差点被派去看水渠。那可是个苦差事，我跟队长说了几句，才把他调回来。”
李军心里一动，他知道，这是顾博远在点他。
“我哥常说，多亏了顾叔您。这份情，我们家一首记着。”
顾博远笑了笑，摆了摆手。
“都是陈年旧事了。”
他铺开红纸，拿起毛笔，饱蘸浓墨。
他没写什么高深的诗词，只是略一思索，便挥笔而就。
上联：家财年年往上涨。
下联：日子越过越红火。
横批：好光景。
字迹算不上名家，却也苍劲有力，透着一股精气神。
他又写了一副。
上联：人兴财旺长富贵。
下联：心想事成永平安。
横批：万事如意。
“拿着吧，通俗易懂，贴在门上喜庆。”
顾博远把写好的春联递给李军。
李军道了谢，小心地把春联卷好，起身告辞。
他刚走到院门口，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军哥！”
是顾晓霞。
她追到门口，脸在寒风里冻得通红，嘴唇也有些发白。
她看着李军，眼神里有犹豫，有挣扎，最后都化成了一股豁出去的勇气。
“李军哥，我……我想跟你学做生意。”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李军的脚步停住了。
他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姑娘。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都磨破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为啥？”
李军问。
顾晓霞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家里……没钱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
“我爹的药，上个月就停了。他晚上咳得厉害，整夜整夜睡不着。”
“我不想再看他这么受罪了。”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军。
“我看见你家日子越过越好，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我不怕吃苦，什么活我都能干！你教教我，行吗？”
李军沉默了。
他看着顾晓霞那张写满期盼和无助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带她做生意？
倒卖鱼，还是进山打猎？
这些路，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太难，也太险了。
他想了想，开口了。
“做生意的事，先别想。”
顾晓霞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给你指条明路，比做生意稳当，也更适合你。”
李军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开春，公社和大队要扩建学校，招一批新老师。你有文化，又是顾叔的女儿，去考个老师，比什么都强。”
“当老师？”
顾晓霞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这条路。
“我……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
李军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爹就是老师，你从小耳濡目染，底子比别人好。回去好好温习功课，这事准能成。”
他看着顾晓霞那张既惊喜又不安的脸，从兜里掏出两张大团结，塞到她手里。
“这二十块钱，你先拿着应急，给你爹买药。”
顾晓霞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不行！这钱我不能要！”
“不是给你的，是借你的。”
李军把钱又塞了回去，语气变得严肃。
“等你考上老师，领了工资，再还给我。我信你。”
顾晓霞拿着那两张滚烫的票子，手都在发抖。
二十块钱。
这笔钱，能解家里的燃眉之急，能让爹的药重新续上。
而当老师这个机会，更像是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她灰暗的生活。
她看着眼前的李军，看着他那双平静而深邃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欠下的这份人情，比这二十块钱，要重得多。
她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喉咙里却像是堵了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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