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摇曳,将母亲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她坐在灶台前的小凳上,双手轻轻抚摸着那口铁锅的边沿,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
“这口锅啊,是你外祖母的嫁妆。”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记忆,“那时候兵荒马乱的,你外祖父家里穷,置办不起像样的嫁妆。这口锅,是你外祖母从娘家带来的唯一值钱的东西。”
小满坐在母亲脚边的草垫上,低着头不说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草垫上的裂缝,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出嫁那天,”母亲继续说,“你外祖母拉着我的手说:‘闺女,这口锅你带着。锅在,家就在。’”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时候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首到后来...”
母亲顿了顿,像是在平复情绪:“后来闹饥荒,你奶奶就是用这口锅,每天熬一点点树皮粥,硬是把你爹和几个姑姑拉扯活了下来。她说:‘锅没了,这个家就散了。’”
小满抬起头,看见母亲眼里闪着泪光。煤油灯的光照在锅底的补丁上,那三块大小不一的补丁,像是岁月的印记。
“你瞧这里,”母亲指着最大的一块补丁,“这是你三岁那年补的。那时候你发高烧,我急着给你熬药,火太大,把锅底烧穿了。你爹连夜去镇上找补锅匠,回来的时候满脚都是血泡。”
小满的心猛地一抽。他记得那个夜晚,记得父亲背着他走在山路上的温度,记得药味的苦涩,却独独不记得这口锅曾经为他受过伤。
“还有这里,”母亲的手指移到另一块补丁上,“这是前年补的。那会儿你爹在钢厂加班,家里揭不开锅,我就用这口锅给邻居们烙饼,换点粮食。用得太狠,又破了个洞。”
小满看着那些补丁,突然觉得这口锅不再只是一口锅,而是一本记录着这个家庭悲欢离合的史书。每一个补丁,都是一个故事;每一道划痕,都是一段记忆。
可是...
“妈,”小满的声音干涩,“王老师说,这是政治任务。完不成的话,不但我要挨批评,还会影响整个班级的荣誉。”
母亲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荣誉...小满,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荣誉吗?”
小满没有回答。在他这个年纪,荣誉就是老师的表扬,同学的认可,是一张贴在墙上的奖状。
“真正的荣誉,”母亲轻声说,“是活得问心无愧。是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良心。”
夜深了,小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母亲的话在他耳边回荡,可王老师严厉的目光和同学们异样的眼神也在他眼前晃动。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一半理解母亲的坚守,另一半却无法摆脱对成为“笑柄”的恐惧。
第二天清晨,小满被一阵香味唤醒。他走进厨房,看见母亲正在用那口锅烙饼。金黄色的饼在锅里滋滋作响,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今天怎么烙饼了?”小满惊讶地问。要知道,白面在他们家可是稀罕物。
母亲笑了笑:“你忘了?今天是你生日。”
小满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他的十二岁生日。往年的这一天,母亲总会想方设法给他做点好吃的。
“来,尝尝。”母亲把第一张饼夹到碗里,递给小满,“用这口锅烙的饼,特别香。”
小满接过碗,咬了一口。饼确实很香,外酥里嫩,带着铁锅特有的焦香。他吃着吃着,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他生病,母亲都会用这口锅给他熬粥;每次父亲回家,母亲都会用这口锅烙父亲最爱吃的葱油饼。
这口锅,见证了他所有的快乐与悲伤。
“妈,”小满放下碗,声音有些发抖,“我...我还是觉得应该把锅交上去。”
母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默默转过身,继续烙饼,但小满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抖动。
“你知道为什么这口锅能传三代吗?”母亲背对着他,声音很轻,“不是因为它是铁的,而是因为它承载的东西。你外祖母用它养大了五个孩子,你奶奶用它熬过了饥荒,我用它把你拉扯大。这口锅里的每一顿饭,都是爱的见证。”
小满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我该怎么办?全班就剩我一个人没完成任务了...”
母亲转过身,眼里满是心疼:“小满,妈不怪你。你还小,面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妈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天放学后,小满没有首接回家。他一个人来到村后的山坡上,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发呆。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厂子,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开始冒出炊烟,空气中飘荡着饭菜的香味。
他想起了张婶家的铁盆,想起了孙奶奶的药罐,想起了李大爷的纺车。这些天,他亲眼目睹了太多因为交废铁而带来的无奈和悲伤。
“小满!”阿强的声音从山下传来,“你在这儿干什么?王老师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小满的心沉了下去。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办公室里,王老师面色严肃地看着他:“小满,你的废铁任务准备得怎么样了?”
小满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还...还差一点...”
“还差多少?”王老师的语气严厉起来。
“一斤八两...”小满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王老师重重地叹了口气:“小满,老师知道你家困难。但是这是政治任务,每个人都必须完成。你这样拖后腿,让老师很为难啊!”
小满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老师,我...”
“明天是最后期限。”王老师打断他,“如果明天你还交不齐,我只能按规定处理了。”
小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回响:完了,全完了。
回到家,母亲看见他红肿的眼睛,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盛了一碗粥放在他面前。
“妈,”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王老师说...明天是最后期限...”
母亲的手顿了顿,随即继续摆碗筷:“先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默。粥在嘴里泛着苦味,小满机械地吞咽着,味同嚼蜡。
饭后,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碗筷,而是坐在小满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小满,”母亲的声音很平静,“妈想通了。如果你真的觉得非交不可,那就交吧。”
小满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您说什么?”
“妈说,你可以把锅交上去。”母亲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颤抖,“妈不能为了守住一口锅,让你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小满怔住了。他看见母亲眼里的泪水,看见她紧握的双手,看见她强装镇定的表情。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母亲做出这个决定有多么艰难。
“不。”小满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清晰而坚定,“妈,我不交。”
这次轮到母亲愣住了:“可是你的任务...”
“我会想办法完成的。”小满说,“但是这口锅,咱们不交。您说得对,锅在,家就在。我不能为了自己的面子,把这个家给拆了。”
母亲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但这一次,是欣慰的泪水。
那天晚上,小满做了一个决定。他找出了父亲留下的工具箱,从中挑出几件最破旧的工具——一把豁了口的钳子,一个断了柄的锤子,还有几根锈迹斑斑的铁钉。
“这些应该够一斤八两了。”小满把这些工具装进布袋,掂了掂重量。
母亲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妈,”小满说,“这些工具,等我长大了,一定给爸买新的。”
母亲走过来,摸摸他的头:“你爸要是知道你这么懂事,一定会很骄傲的。”
第二天,小满背着那袋工具去了学校。在教室门口,他遇见了王老师。
“老师,这是我的废铁。”小满把布袋递给王老师。
王老师接过布袋,看了看里面的东西,皱起眉头:“这些不是还能用吗?”
“不能用了。”小满平静地说,“这把钳子夹不住东西,这个锤子使不上劲。与其放在家里占地方,不如交给国家炼钢。”
王老师深深地看了小满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我收下了。”
课间操的时候,王老师意外地在全班面前表扬了小满。
“同学们,今天我要特别表扬小满同学。”王老师说,“他不仅按时完成了任务,而且懂得区分什么是真正的废铁。他上交的,是确实不能使用的工具,而不是还在使用的生活必需品。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教室里响起了掌声。小满看见阿强在对他竖大拇指,看见小花投来敬佩的目光。但奇怪的是,此刻的他并不觉得多么兴奋,反而异常平静。
放学回家的路上,小满的脚步格外轻快。他知道,自己今天守护的不仅是一口锅,更是一种比钢铁还要坚硬的東西——那就是家的传承。
推开家门,母亲正在用那口铁锅炒菜。锅里飘出的香味,是记忆中最熟悉的味道。
“回来了?”母亲回头看他,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
“嗯,回来了。”小满也笑了。
那天晚上,小满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今天我终于明白,真正的钢铁,不是炼在炉子里,而是炼在心里。一口锅可以很旧,但只要它还冒着热气,家就永远不会散。”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照在厨房那口铁锅上。锅底的补丁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像是岁月授予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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