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国的孩子！”
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钉子，把小满牢牢地钉在座位上。他低着头，感觉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里夹杂着不解、嘲笑，甚至还有几分自以为是的正义感。
这是周五下午的班会课，主题是“什么是爱国”。学习委员赵小梅刚刚讲述了她家如何踊跃上交废铁的事迹——她母亲把娘家陪嫁的一对铁烛台都交了出来。
“爱国就是要舍得牺牲！”赵小梅的声音清脆响亮，“我妈妈说，没有国哪有家？为了国家建设，牺牲点个人东西算什么？”
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小满看见王老师也在点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还有哪位同学要发言？”王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最后停在小满身上，“小满，你也说说看？”
小满慢慢地站起来，手心沁出冷汗：“我...我觉得爱国不一定要砸锅卖铁...”
他的话还没说完，后排就传来一阵嗤笑声。阿强——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大声说：“那你说说，不交废铁怎么爱国？留着锅自己做饭吃就是爱国了？”
教室里一阵哄笑。小满的脸涨得通红，他努力想要辩解：“可是锅是生活必需品，没了锅怎么做饭？就像张婶家的脸盆被收走后，连洗脸都成问题...”
“那是个人困难！”另一个同学打断他，“个人困难要服从国家需要！王老师不是说过吗，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
小满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同学们一张张激动得发红的脸庞，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这些曾经和他一起玩耍、一起学习的伙伴，此刻却像陌生人一样。
“小满同学，”王老师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你要提高思想认识啊。同学们说得对，爱国就是要舍得牺牲。你看看大家，谁家没有困难？但为了国家建设，都克服了。”
下课铃响了，小满像逃一样冲出教室。身后传来同学们的议论声：
“真没想到小满是这种人...”
“就是，太自私了...”
“不爱国的孩子...”
这些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背上。
回到家，母亲正在院子里择野菜。看见小满阴沉的脸色，她关切地问：“怎么了？在学校受委屈了？”
这句话成了导火索，小满积压了一天的委屈和愤怒瞬间爆发：“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死活不让我交锅，我怎么会被人说成是不爱国的孩子！”
母亲愣住了，手里的野菜掉在地上：“小满，你...”
“你知道同学们怎么说我吗？他们说我不爱国！说我是落后分子！”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就因为你舍不得那口破锅！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堪？”
母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小满，你怎么能这么说？那口锅...”
“那口锅！那口锅！你心里就只有那口锅！”小满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每次交完废铁，下一个星期的任务又来了！永远没完没了！就因为你，我永远都抬不起头！”
母亲站起身，嘴唇颤抖着：“好...好...既然你这样想，那你就把锅拿去吧！都拿去吧！反正这个家在你心里，还不如你的面子重要！”
这是母亲第一次对小满发这么大的火。小满被吓住了，但倔强让他不肯低头：“拿就拿！明天我就交上去！”
“你敢！”母亲的声音尖利得刺耳。
母子俩对峙着，院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最终，小满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门。
这一夜，家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母亲没有做晚饭，小满也赌气不吃。两人隔着一堵墙，却像隔着一座山。
深夜，小满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他知道母亲在哭，心里一阵刺痛，但白天的委屈让他硬起心肠不肯服软。
“我没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爱国本来就是应该的...”
可是，为什么想到要交出那口锅，他的心会这么痛？
第二天是周六，小满一大早就出门了。他不想待在家里面对母亲，也不想遇到任何熟人。他一个人来到镇外的小河边，这是他和阿强以前常来玩的地方。
河水潺潺流淌，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小满捡起石子，一颗接一颗地扔进河里，看着涟漪一圈圈荡开，就像他烦乱的心事。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小满回头，看见阿强站在身后，表情复杂。
“你来干什么？”小满闷声闷气地问。
阿强在他身边坐下：“昨天...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你。”
小满没说话，继续扔着石子。
“其实，”阿强犹豫了一下，“我爸妈昨晚吵架了。”
小满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因为我爸把我爷爷留下的烟袋锅交上去了。”阿强的声音低了下去，“那是我爷爷唯一的遗物。我妈哭了整整一晚上，说我爸不孝。”
河水流淌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
“小满，你说...”阿强抬起头，眼里满是迷茫，“咱们这样真的是爱国吗？为了让国家多炼一点钢，就让张婶没脸盆洗脸，让我妈失去对爷爷的念想...”
小满怔住了。他从来没想过，一向积极的阿强也会有这样的疑问。
“我昨晚想了一夜，”阿强继续说，“爱国不是应该让人民生活得更好吗？可是现在，大家连基本的生活都成问题了...”
两个少年坐在河边，沉默了许久。
中午时分，小满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路过张婶家时，他看见张婶正用一个破瓦盆洗衣服，水漏得满地都是。孙奶奶坐在门口咳嗽，手里端着一個缺口的陶碗喝药。李大爷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那里曾经放着他老伴的纺车。(又是后期的任务交废铁。还是没有保住。孙奶奶的铁罐和李大爷的，纺车轮子。)
每一个画面，都像针一样刺着小满的心。
回到家，母亲不在。厨房的灶台上，锅盖半开着，里面是母亲给他留的饭——两个菜团子和一碗野菜汤。
小满走过去，轻轻抚摸着锅沿。那些修补的痕迹在指尖留下熟悉的触感，他突然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话：
“你外祖母说，锅在，家就在。”
他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用这口锅给他熬药；想起父亲回家时，母亲用这口锅烙他最爱吃的饼；想起每年除夕，这口锅里煮着一年到头最丰盛的年夜饭...
这口锅见证了这个家所有的悲欢离合，承载着三代人的记忆与情感。
可是，他却为了一时的面子，总是想要把它交上去送进化铁炉。
小满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傍晚，母亲回来了。她看见小满坐在灶台前，正在用那口锅热饭。
“妈，”小满抬起头，眼睛红肿，“对不起...”
母亲的脚步顿了顿，没说话。
“我今天想了很多，”小满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想起您说过，外祖母用这口锅养大了五个孩子，奶奶用这口锅熬过了饥荒...这口锅不只是锅，它是咱们家的根。”
母亲的眼里闪过一丝波动。
“我也想明白了什么是爱国。”小满继续说，“爱国不是盲目地服从，也不是为了表现自己而牺牲别人。真正的爱国，是让每一个家庭都能守住自己的根，让每一个人都能有尊严地生活。”
母亲走到小满身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孩子，你长大了。”
周一上学，小满在班会上再次站了起来。这一次，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同学们，我想说说什么是爱国。”
教室里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爱国不是砸锅卖铁，”小满说，“而是让国家的每一个家庭都能有一口锅，锅里永远有饭吃。爱国不是让老人失去药罐，让孩子失去温暖，而是让每一个人都能活得有尊严。”
他环视教室，看见有的同学在点头，有的在沉思。
“我们可以交废铁，但应该交真正闲置无用的废铁，而不是还在使用的生活必需品。我们可以为国家做贡献，但不能以牺牲老百姓的基本生活为代价。”
王老师的神情变得严肃：“小满，你这种思想很危险啊...”
“老师，”小满勇敢地迎上王老师的目光，“您说过，实事求是才是真正的革命精神。现在的情况是，很多同学为了完成任务，把家里还在使用的东西都交上去了。这真的是国家需要的吗？”
教室里响起了窃窃私语。小满看见阿强站了起来：
“老师，我觉得小满说得对。我爷爷的烟袋锅...那是我妈唯一的念想。我后悔把它交上去了。”
接着，小花也站了起来：“我奶奶的药罐...她现在只能用碗装药，药都凉得快...”
越来越多的同学开始发言，诉说着自家因为交废铁而遇到的困难。
王老师愣住了。他看着台下这群半大的孩子，突然意识到，自己一首强调的“牺牲”，可能真的太过沉重了。
周末，小满和母亲一起用那口锅包了饺子。饺子的香味飘出厨房，飘满了整个院子。
“妈，”小满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说，“我好像明白什么是爱国了。”
“哦？”母亲微笑着看他。
“爱国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小满说，“我认真学习，您勤俭持家，爸爸在钢厂努力工作——我们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事，国家自然就会强大。”
母亲点点头，眼里闪着欣慰的光。
那天晚上，小满在日记本上写道：“爱国不是响亮的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行动。它在我认真写的每一个字里，在妈妈用心做的每一顿饭里，在爸爸辛勤流的每一滴汗里。真正的爱国，是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家庭，都能守住自己的锅，锅里永远飘着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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