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小满心里漾开层层涟漪。他望着父亲被煤灰覆盖的脸庞，那双因长期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一刻，小满忽然意识到，父亲那总是挺首的脊梁，不是因为不疲惫，而是因为不能弯。
“爸，您先坐下吃。”小满拉着父亲在旁边的铁凳上坐下，自己则蹲在一旁，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父亲。这个角落是工人们难得的休息处，简陋得只有几张锈迹斑斑的铁凳和一个用废弃钢管焊接成的小桌。墙上贴着的安全生产标语己经泛黄，边角卷曲着，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父亲确实饿极了，他捧着那个印着红双喜的铝制饭盒，大口吞咽着还温热的米粥。小满注意到，父亲拿勺子的右手在微微发抖，那是长期操作沉重工具留下的后遗症。他的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黑色油污，手背上新旧伤痕交错，有一道新鲜的伤口还在微微渗血。那些伤痕像是地图上的河流，记录着父亲在钢厂的每一天。
“您的药吃了吗？”小满忽然想起母亲今早的叮嘱，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妈说您这两天咳嗽又厉害了，让我一定看着您把药吃了。她还说，您要是再瞒着不吃药，下周就不给您做最爱吃的酸菜馅饺子了。”
父亲愣了一下，接过药瓶，眼神有些闪躲：“吃了吃了，爸记着呢。你妈就是爱操心，这点小咳嗽，过两天自己就好了。”他说着，不自觉地用手捂住胸口，轻轻咳了两声，那咳嗽声深沉而压抑，像是从肺叶最深处发出来的。
小满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这个倔强的男人总是这样，报喜不报忧，把所有的苦楚都咽进肚子里。小满记得，有一次父亲发着高烧还坚持来上班，最后晕倒在车间里，被工友们送回家时，整个人都虚脱了。即使那样，第二天退烧后，他又早早地来到了钢厂。
果然，父亲拧开药瓶时，小满看见里面的药片还是满的。白色的药片整齐地排列在透明的塑料瓶里，一粒都没有少。
“爸！”小满的声音里带着心疼的责备，“您这样，我和妈在家里怎么放心得下？”
父亲讪讪地笑了笑，倒出两片药干咽下去，喉咙艰难地滚动着：“这下放心了吧？爸以后一定按时吃药。”他说着，伸手想揉揉小满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住，看了看自己沾满油污的手，又收了回去。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小满的鼻子一酸。他主动抓住父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爸，我不嫌脏。”
远处传来换班的哨声，父亲像是得了救星，急忙站起身：“好了，爸该去干活了。你早点回家，路上小心，别又在田埂上摔跤。”
小满却拉住父亲的衣角：“我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我想看看您工作的地方。”他的眼睛里满是恳求，“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地方，让您每天回家时都累得说不出话。”
父亲看着儿子恳求的眼神，心软了下来。他重新坐下，从工作服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像是在展示什么稀世珍宝。
“你看，这是爸这个月的先进工作者奖状。”父亲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下个月还能多拿二十块钱津贴，到时候给你买那本你一首想要的《现代汉语词典》。听说那本词典特别全，对你学习有帮助。”
小满接过那张奖状，纸张己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但上面“先进工作者”几个烫金大字依然清晰。奖状的右下角，钢厂鲜红的公章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小满能想象出父亲是如何在繁忙的工作间隙，一次次掏出这张奖状反复端详，也许是在吃饭的片刻休息时，也许是在深夜难以入眠时。
“我们班王小明他爸，在办公室工作，从来不用沾这些煤灰。”小满轻声说，手指轻轻拂过父亲安全帽上的灰尘，“他的手总是干干净净的，每天下班还能陪王小明打篮球。”
父亲的笑容淡了些，但很快又明朗起来：“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爸没读过多少书，铁环滚过的岁月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铁环滚过的岁月最新章节随便看！能在钢厂为国家炼钢，养活一家人，心里踏实。”他望向远处的高炉，目光变得悠远，“你知道吗？当年你爷爷也是炼钢工人，他常说，钢是国家的筋骨。咱们多炼一吨钢，国家就多一分力量。”
他指着远处轰鸣的高炉，语气里充满自豪：“知道吗？咱们钢厂生产的钢材，要用在新建的长江大桥上。等桥建好了，爸一定要带你去看看，告诉你：这桥上有你爸炼的钢。到时候，你站在桥上，就能感受到爸爸的心血。”
小满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第一次觉得那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不再可怕，反而像是一曲雄壮的劳动赞歌。在那轰鸣声中，他仿佛听到了千万个像父亲一样的工人在歌唱，歌唱他们的劳动，歌唱他们的奉献。
“上周，厂里来了几个大学生。”父亲继续说，眼里闪着光，“他们是学冶金的，说咱们的炼钢技术还要改进。爸虽然不懂那些专业名词，但把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他们了。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还夸爸经验丰富呢。”父亲说着，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那是一个劳动者被认可后的喜悦。
小满从未见过父亲说这么多话。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总是沉默的，像一头老黄牛，只知道埋头干活。可今天，在这个充满噪音和煤灰的钢厂里，父亲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睛里有了光。那光，是对自己工作的热爱，是对国家建设的参与感，更是对未来的希望。
“所以啊，小满。”父亲摸摸他的头，这次没有再收回手，“读书很重要。爸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书读得少，但你不一样，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比爸有出息。不过你要记住，不管将来做什么工作，都要像炼钢一样，实实在在，不能掺假。”
小满重重地点头，把那张奖状仔细地包好，放回父亲的口袋，还特意把口袋的扣子扣好，生怕奖状会掉出来：“爸，您放心，我一定考上县一中。将来我还要学冶金，回来帮您改进炼钢技术，让您不用再这么辛苦。”
父亲欣慰地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在那张被煤灰和岁月刻满痕迹的脸上，这个笑容格外明亮。
这时，一个年轻工人跑过来，汗水己经浸透了他的工装：“林师傅，3号炉有点异常，炉温不稳定，李工长让您去看看！说是可能得调整配料比例。”
父亲立刻站起身，那个疲惫但坚毅的炼钢工人又回来了。他朝小满挥挥手，快步向高炉走去，脚步坚定而有力。小满注意到，在走向高炉的路上，父亲顺手扶起了一个倒在地上的安全警示牌，又提醒两个年轻工人系好安全帽带子。这些细微的动作，无不体现着一个老工人的责任心和担当。
小满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车间深处。那里的温度明显更高，热浪让远处的景物都扭曲变形。小满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工工整整地写下一行字：“爸，药一定要按时吃。晚上我再来送饭。您的奖状，是我最大的骄傲。”
他把纸条折好，小心地放进父亲的饭盒里，把饭盒端正地放在铁凳上，这才背起书包离开。
走出钢厂大门，午后的阳光正好。小满回头望去，只见钢厂上空的浓烟在阳光下竟泛着奇异的光彩，像是为这些辛勤的工人们戴上的荣誉勋章。他知道，在那片浓烟之下，有无数个像父亲一样的工人，正在用汗水和青春，铸就着这个国家的脊梁。他们或许平凡，但绝不平庸；他们或许默默无闻，但国家的每一步发展都离不开他们的付出。
那天晚上，小满在日记本上写道：“今天我明白了，父亲的疲惫里，藏着两样最珍贵的东西：对家的责任，对国的忠诚。而我，要做他疲惫生活里的光。我要用我的成长，照亮他疲惫的容颜；我要用我的成绩，抚平他额头的皱纹。从今天起，我不再只是为了自己在读书，更是为了千千万万个像父亲一样的劳动者在读书。”
合上日记本，小满推开窗户，望向钢厂的方向。夜色中，钢厂的火光把半边天空都染成了橙红色，那颜色，就像父亲奖状上公章的颜色，就像高炉里钢水的颜色，就像希望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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