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三口并作两口把剩下的粥喝完，那个印着红双喜的铝制饭盒被他小心翼翼地合上，递还给小满。他的动作很快，仿佛舍不得多花一秒钟在吃饭这件事上。小满注意到，父亲的嘴角还粘着一粒米饭，那双因长期接触高温而有些干裂的手在饭盒上停留了一瞬，像是贪恋那一点点来自家庭的温暖。
“你早点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父亲说着，目光却己经飘向了不远处轰鸣的轧机，“我还要继续工作，争取早点完成任务。”
小满看着父亲坚定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他熟悉的执拗，也有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敬佩与担忧在小满心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点了点头，把饭盒仔细地收进书包里，动作慢得像是在拖延时间。
“爸，那您...”小满张了张嘴，想说“别太累”，想说“注意身体”，可他知道这些话在父亲听来都是多余的。最后他只是轻声说：“我明天还来送饭。”
父亲难得地露出一个完整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快回去吧，你妈该等着急了。”
小满背起书包，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每走几步，他都要停下来看看父亲的背影。那个略显佝偻的身影很快又融入了钢与铁的世界里，在机器与工人组成的人群中时隐时现。
走到车间门口时，小满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停住了脚步。
父亲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立即投入工作，而是扶着旁边的钢架，微微弯着腰，压抑地咳嗽着。那咳嗽声被机器的轰鸣掩盖，但小满能从父亲剧烈抖动的肩膀看出他咳得有多厉害。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首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深吸一口气，朝着那台出故障的轧机走去。
小满的心揪紧了。他想起书包里那个几乎还是满着的药瓶，想起母亲忧心忡忡的叮嘱，想起父亲手上新增的伤痕。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叫嚣：不能就这么离开！
他躲到一个堆满钢材的角落，透过钢材的缝隙，能清楚地看到父亲工作的场景。他要看看，父亲口中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样子；他要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这个日渐消瘦的身躯日复一日地坚持。
父亲正在和几个工友检修那台卡住的轧机。他们围着这个庞然大物，像一群蚂蚁在对付一头沉睡的巨兽。父亲手里拿着扳手，正试图拧开一个锈死的螺栓。他的整个身体都压在扳手上，额头青筋暴起，可螺栓纹丝不动。
“王师傅，歇会儿吧，让年轻人来。”一个工友想要接过父亲手中的扳手。
父亲摇摇头，从旁边拿起一瓶松动剂喷在螺栓上：“这个型号的轧机我修得最多，知道它的脾气。再等一下。”
他静静地等了几分钟，然后又试着拧动螺栓。这一次，螺栓终于松动了。父亲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那笑容让他瞬间年轻了好几岁。
小满从未如此认真地观察过父亲工作时的样子。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回家后总是疲惫而沉默的，很少谈起厂里的事。可在这里，在这个充斥着噪音和热浪的车间里，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神专注而明亮，动作敏捷而精准，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有力。
“小王，去拿测温枪来！”
“老李，检查一下传动轴！”
“这个轴承该换了，记下来！”
父亲在机器间穿梭，时而蹲下，时而站起，时而钻进狭窄的检修口。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既能温柔地抚摸过机器的每一个零件，又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拧动最顽固的螺栓。
小满看得入了神。他突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更是父亲倾注了心血的事业。那些冰冷的钢铁机器，在父亲眼里或许是有生命、有脾气的伙伴。
检修告一段落，工人们暂时休息。父亲走到一个水龙头前，首接对着龙头灌了几口凉水，然后又用冷水拍了拍脸。小满看见，父亲从口袋里掏出药瓶，终于吞下了两片药。这个发现让小满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王师傅，您说这台老机器还能撑多久？”一个年轻工人问。
父亲抚摸着轧机的外壳，像在抚摸一匹老马：“好好保养，再撑个十年没问题。机器跟人一样，你用心对待它，它就会回报你。”
“可是新车间那些进口设备，效率比这高多了...”
“是啊，”父亲叹了口气，“新设备是好，但咱们不能因为有了新的就抛弃旧的。这些老机器为国家炼了多少钢，建了多少桥，铺了多少路？它们有功啊。”
父亲的话让小满心里一震。他从未想过，父亲对这些冰冷的机器怀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休息片刻，父亲又带着工人们开始调试机器。这次，他们要测试轧机修复后的运行情况。父亲站在控制台前，神情严肃得像一个即将指挥交响乐的指挥家。
“启动！”父亲下令。
轧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开始缓慢运转。一块烧红的钢坯被送入轧辊，在巨大的压力下逐渐变薄、变长。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盯着这个过程。
突然，轧机发出一声异响，紧接着是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停机！快停机！”父亲大喊，同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小满的心跳几乎停止。他看见父亲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还在运转的机器，迅速地调整着什么。那一刻，小满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提心吊胆，为什么每次父亲加班，母亲都会坐在客厅里等到深夜。
幸运的是，异响很快消失了，轧机恢复了正常运转。父亲退后几步，擦了擦汗，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
“林师傅，您刚才太冒险了！”一个工友后怕地说。
父亲摇摇头：“没事，我心里有数。这台机器的脾气我摸得透。”
小满看着父亲的笑容，突然理解了什么叫做“坚持”。那不是简单的咬牙硬撑，而是在热爱的驱动下，在责任的鞭策下，即使疲惫、即使危险，也要继续向前的勇气和决心。
他悄悄地从藏身之处走出来，没有再打扰父亲。这一次，他是真的该回家了。
走出车间，夕阳正好。金红色的光芒洒在钢厂上空，与高炉中钢水的颜色交相辉映。小满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他曾经畏惧的地方，此刻却觉得它无比壮美。
那天晚上，小满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我看见了父亲的另一个样子——在钢厂里，他不是那个疲惫沉默的父亲，而是一个专注、专业、受人尊敬的工匠。我终于明白，他的坚持不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更是出于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和责任。就像钢需要经过淬火才能变得坚硬，父亲的坚持，也是在生活的淬炼中形成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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